朱敛笑道:“别打脸。其余,随便。”
崔东山悬停空中,离地不过一尺,斜眼看他:“姜尚真不简单,荀渊更不简单。”
朱敛微笑道:“所以我拒绝了嘛。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行,还需要好好修行,暂时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说是回去好好钻研,下次再来向我讨教一番。”
崔东山这才一个落地,继续拍打两只雪白“翅膀”,向上缓缓飞去:“那个玉璞境剑修郦采呢?”
朱敛哦了一声:“周肥兄弟才情极好,只是我觉得事事差了那么点意思。大概这就是美中不足了,马屁是如此,对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郦采受不了大风兄弟的眼,想要出剑,我是拦不住,所以被竹楼那位递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说歹说,总算劝阻了下来。”
崔东山脸色阴沉。如今他负责南边事宜,北边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朱敛笑道:“家大业大了,迎来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气,是常有的事情。”
崔东山嗤笑道:“还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敛无奈道:“我这是撒尿拉屎的时候都在狠狠憋着拳意呢,还要我如何?”
崔东山双脚落地,开始行走上山,随口道:“卢白象已经开始打江山收地盘了。”
朱敛双手负后,弯腰登山,嬉皮笑脸道:“与魏羡一个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万里还是吃屎。”
崔东山突然停下脚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跟魏檗说一声,让他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高承的生辰八字、家乡、族谱、祖坟所在,什么都可以,反正知道什么就抖搂什么,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点用处没有,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让魏檗最后跟披麻宗说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没有这么躺着赚大钱的好事了。”
朱敛问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说?”
崔东山笑道:“你去说,就是你欠人情。”
朱敛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镇。
如今阮铁匠不在龙泉郡,来去自由。
崔东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备森严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离去。然后在一栋当年待过的祖宅里住了几天,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就算裴钱去了,他也没开门。
裴钱打算带着周米粒上屋揭瓦,爬上去后,才发现原来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头望去雾蒙蒙的,什么都瞅不见,她只得带着周米粒返回骑龙巷。
这天,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铺子,刚好碰到从台阶上飞奔下来的裴钱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钱一边练习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疯魔剑法一边问道:“今儿又有人打算欺负矮冬瓜了,咋办?”
崔东山笑道:“能躲就躲嘛,还能如何,说又说不通,难不成一棍子打死他们?”
裴钱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赶紧搬来小板凳。裴钱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齿轻轻打架,闹着玩。
裴钱横放行山杖,皱眉道:“教书的老夫子们怎么回事啊,就只教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道理吗?背书谁不会啊……”说到这里,她一抬下巴,“右护法!该你出马了。”
周米粒心有灵犀,帮大师姐说出剩余的话语:“有嘛用!”
“不分老幼男女,总有一些好玩的人。”崔东山笑道,“见人处处不顺眼,自然是自己过得事事不如意;过得事事不如意,自然更会见人处处不顺眼。”
裴钱大怒:“说我?”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抬起双脚轻轻摇晃,倒也不倒:“怎么可能是说你,我是解释为何先前要你们躲开那些人,千万别靠近他们,就跟水鬼似的,会拖人下水的。”
他抬起一只手,佯装手持折扇,轻轻晃动手腕。
裴钱问道:“这么喜欢扇扇子,干吗送给我师父?”
崔东山动作不停:“我扇子一大堆,只是最喜欢的那把送给了先生罢了。”
裴钱小声问道:“你在那栋宅子里边做啥?该不会是偷东西搬东西吧?”
崔东山闭眼睡觉,裴钱打了个手势,带着周米粒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来到横躺着却不摔倒的崔东山身边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嘴巴:“大师姐,真睡着啦。”
裴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挥,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书去。
其后,崔东山悄然离开了骑龙巷和龙泉郡,但是裴钱却有些怪。龙尾郡陈氏开设的龙泉郡小镇学塾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夫子们竟然开始一家不落地走访蒙童家中。比如她所在的骑龙巷铺子也一样来了位老夫子,与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没的,最后还吃了顿饭来着。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学塾传授道德学问、讲解圣人书籍的教书先生们还会帮着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带着学生们一起去往龙窑游览之类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径,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几句,该如何还是如何。不久之后,这座学塾悄悄辞去了几位夫子,又来了几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个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远离大骊,这天在山林溪涧旁掬水月在手,低头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却可饮水。”
然后他一抖袖,从雪白大袖当中摔出一个尺余高的小瓷人,身体四肢犹有无数裂缝,而且尚未“开脸”,相较于当年那个出现在老宅的瓷人少年,无非是还差了许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实已经更加娴熟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瓷人的小脑袋,微笑道:“对不对啊,高老弟?”
陈平安走出惊蛰府邸,手持与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绿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尽头。犹豫了一下,祭出符舟,御风去往玉莹崖。其实在春露圃期间,暂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来府邸、老槐街的一切开销,惊蛰府上都有一袋子仙钱备好了的,只不过陈平安从来没有打开。入乡随俗,循规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两者不对立,悠然其中,那么规矩牢笼就成了可以帮人浏览大好山河的符舟。
陈平安到了玉莹崖,就看到柳质清脱了靴子,卷起袖管裤管,站在清潭下边的溪涧当中,正在弯腰捡取鹅卵石,见着了一颗顺眼的,就头也不抬,精准抛入崖畔清潭中。在陈平安落地将宝舟收为符箓放入袖中后,柳质清依旧没有抬头,一路往下游赤脚走去,语气不善道:“闭嘴,不想听你讲话。”
多半是这位金乌宫小师叔祖不相信那个财迷会将几百颗鹅卵石放回清潭,至于更大的原因,还是柳质清对于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务求尽善尽美。他原本应该早已御剑返回金乌宫,可是到了半路,总觉得清潭里边空落落的,他就心烦意乱,干脆返回玉莹崖。已经在老槐街店铺与那姓陈的道别,又不好押着他赶紧放回鹅卵石,柳质清只好自己动手,能多捡一颗是一颗。
陈平安也脱了靴子走入溪涧当中,刚捡起一颗莹莹可爱的鹅卵石,想要帮着丢入清潭,就听到柳质清出声道:“那颗不行,颜色太艳了。”
陈平安依旧丢向崖下清潭,结果被柳质清一袖子挥去,将那颗鹅卵石打回溪涧。
柳质清怒道:“姓陈的!”
“行行行,好心当作驴肝肺,接下来咱俩各忙各的。”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颗鹅卵石取回,双手一搓,擦干净水渍,呵了口气,笑眯眯收入咫尺物当中,“都是真金白银啊。压手,真是压手。”
玉莹崖下那汪清潭,泉水来源是山根水脉交汇处,得天独厚,灵气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秩最佳,受灵气清泉浸染不知几个千百年。溪涧之中的石子略逊一筹,不过拿来雕琢印章,或是类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饰,随手摩挲,作为达官显贵的文房清供,还是一等一的好,书房有此物“压胜”,又很养眼,延年益寿兴许做不到,但是足可让人心旷怡几分。
柳质清挑挑拣拣,十分细致,丢了几十颗溪涧石子进入清潭,感觉比挑媳妇选道侣还要用心。
陈平安跟在柳质清身后一路捡漏,多是柳质清拿起端详片刻又放下的,于是他又有四五十颗鹅卵石进账。陈平安已经想好了,老槐街有一家专门贩卖文房用品的老字号铺子,掌柜老师傅就算了,请不起,而且对方也未必瞧得上这些鹅卵石。他只需要找一两个店里的伙计学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对付这些鹅卵石也绰绰有余。他打算让他们帮着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砚台,到时候往自己的蚍蜉铺子一放,说是玉莹崖老坑出产,再随便讲个金乌宫柳剑仙观石悟剑的唬人故事,价格肯定水涨船高。
至于从清潭水底捞取的那些鹅卵石,还是要老老实实全部放回去的。买卖想要做得长久,“精明”二字永远在诚信之后。毕竟在春露圃得了一间铺子的自己,已经不算真正的包袱斋了。至于春露圃祖师堂为何要送一间铺子,很简单,渡船上那个长相十分辟邪的铁艟府老嬷嬷早已一语道破天机,《春露冬在》小册子的确是要写上几笔“陈剑仙”的,但是宋兰樵提及此事的时候,明言春露圃执笔人在陈平安离开之前,会将新版《春露冬在》中关于他的那些篇幅内容先交予他过目。哪些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其实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这么多年的山上买卖,对于这些仙家忌讳自然十分清楚。
对于这些生财有道的生意经,陈平安乐在其中,半点不觉得厌烦,当时与宋兰樵聊得格外起劲,毕竟以后落魄山也可以拿来现学现用。
柳质清上了岸,往玉莹崖走去,看到那个家伙还没有上岸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将溪涧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遗漏。他气笑道:“好人兄,你掉钱眼里了吧?”
陈平安弯腰捡起一颗质地细腻如墨玉的鹅卵石,轻轻翻转,瞧瞧有无讨喜的天然纹路,笑道:“小时候穷怕了,没法子。”
柳质清之所以没有御剑离开春露圃,自然是想要亲眼看着那家伙将数百颗清潭石子物归原处才能放心。但是他现在都怀疑那家伙会不会在自己离开后立马就重新收起来,总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个姓陈的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将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视线游移不定。地上捡钱,比从别人兜里挣钱放入自己口袋容易太多了,这要都不弯个腰伸个手,陈平安害怕自己遭雷劈。
因为陈平安的缘故,柳质清走回玉莹崖畔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到了茅草亭子,陈平安站着不动,柳质清就那么盯着他。
陈平安一拍脑袋,嚷了句“瞧我这记性”,一挥袖子,数百颗鹅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质清聚精会地盯着那些石子,大致数目差不多,关键是十数颗他最喜欢的鹅卵石一颗都没少,这才脸色好转。若是少了一颗,他觉得以后就不用来此饮茶了,财迷不财迷,那是姓陈的自家事,能从自己这边挣钱,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则是天壤之别的两种事。玉莹崖进了这种人手里,柳质清就当玉莹崖已经毁了,不会再有半点留恋。
陈平安拍了拍袖子,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溪涧捡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气我大致清楚了,喜欢追求圆满无瑕,这种心境和性情,可能炼剑是好事,但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乌宫人心洗剑,你多半会很糟心的,所以我现在其实有些后悔与你说那些了。”
柳质清摇头道:“越是如此麻烦,越是能够说明一旦洗剑成功,收获会比我想象的更大。”
陈平安笑道:“就是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提个醒。”
柳质清犹豫了一下,落座,开始手指画符。只是这一次动作缓慢,并且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灵气涟漪,很快就又有两条鲜红火蛟盘旋。他抬起头问道:“学会了吗?”
陈平安摇头道:“手法记住了,灵气运转的轨迹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过我如今做不到。”
柳质清皱眉道:“你要是肯将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陈平安苦笑道:“柳质清,你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一个断过长生桥的人,能够有今天的光景,已经很不惨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质清品行如何,陈平安心里有数。
最早约好了柳质清这位金丹境瓶颈剑修只出五分力,他则只出拳。
陈平安画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圈,便以老龙城时候的修为应对柳质清的飞剑。
柳质清因为小觑了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又不太适应对方这种以伤换伤、一拳能撂倒绝不递出两拳的手法,而且说好了只分胜负不分生死,所以那柄名为“瀑布”的本命飞剑第一次现身时虽然快若一条天上瀑布迅猛倾泻人间,仍然只是刺向了陈平安的心口往上一寸。结果陈平安任由飞剑穿透肩头,瞬间就来到了柳质清身前,速度极快的飞剑又一次旋转而回,刺中了陈平安的脚踝。柳质清刚挪出几丈外,就被陈平安如影随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陈平安出拳之后、击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质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满身尘土。他飘然起身,看着那个肩头和脚踝的的确确被飞剑穿透的家伙,问道:“不疼?”
剑修飞剑的难缠,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对方身躯、气府,极难快速愈合,而且会拥有一种类似“大道冲突”的可怕效果。世间其余攻伐法宝也可以做到伤害持久,甚至后患无穷,但是都不如剑气遗留这么难缠,急促却凶狠,如瞬间洪水决堤。就像人身小天地当中闯入一条过江龙,翻江倒海,极大影响气府灵气的运转。而修士厮杀搏命,往往一个灵气紊乱就会致命,况且一般的练气士淬炼体魄,终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一个骤然吃痛,难免影响心境。
一剑犹然如此,多中剑修几剑又当如何?
当时陈平安笑道:“不妨碍出拳。”
后来第二场切磋,柳质清就开始小心双方距离。
要知道,剑修,尤其是地仙剑修,远攻近战都很擅长。
陈平安开始以初到骸骨滩的修为对敌,以此躲避出鬼没的柳质清本命飞剑。
那一场结束后,两人各自盘腿坐在圆圈外,陈平安浑身细小伤口无数,柳质清也是一身尘土。那会儿陈平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我曾经领教过一位金丹老剑修的飞剑,为何你才出了七分气力就如此之快?”
柳质清当时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质清看着好似半点事情都没有的那个家伙:“不是装的?今天剑出九分,你我虽然说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质清说完,陈平安就笑道:“只管出剑。”
陈平安以扛下云海天劫后的修为,只是不去用一些压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敌。
最后柳质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着红肿脸颊,以灵气缓缓散瘀。
陈平安站在圈子那条线上,笑容灿烂。身上多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伤,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柳质清不得不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真不疼?”
陈平安当时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场切磋之后,便是朋友了。
陈平安和柳质清心知肚明,只不过谁都不愿意挂在嘴边罢了。
不然就柳质清的清高,岂会愿意去给陈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铺子捧场,还要硬着头皮、拗着性子拽着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这会儿,玉莹崖下重现水底莹莹生辉的景象,失而复得,尤为动人,柳质清心情不错。至于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一事,他虽然心中震惊,不知他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长生桥,却不会多问。
柳质清驱散几案上那两条符字汇聚而成的纤细火蛟,问道:“伤势如何?”
陈平安笑道:“没事,这段时日在老槐街养伤挣钱两不误。”
柳质清又问道:“你先前说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谱来自我们北俱芦洲的东南一带,线索与蚍蜉搬石入水有关,可有收获?”
陈平安摇摇头:“先前为了挣钱省心省力,放出话说铺子绝不打折,导致我少去许多攀谈机会,有些可惜。”
柳质清点点头:“活该。”
陈平安无奈一笑。除了《撼山谱》的来历之外,其实还有一事,就是打醮山当年那艘跨洲渡船覆灭于东宝瓶洲中部的惨剧。但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询问,因为问不出什么,这座仙家已经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周米粒买来的那一摞山水邸报,关于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几个,多是不痛不痒的散乱传言。而且自己一个外乡人,突兀询问打醮山事宜内幕,会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个意外,他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他已经打算去往北俱芦洲中部,走一走那条横贯一洲东西的入海大渎。需要小心避开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那个杨凝性,抛开以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不说,其实是一个很有气象的修道之人。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芦洲的口碑毁誉参半,而且行事极为刚烈霸道,这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那趟路途遥远的大渎之行,勘验各国山水、祇祠庙、仙家势力,陈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开陆沉的算计不说,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将来证道机缘所在,陈平安又与崔东山和魏檗都反复推演过此事,他们都认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陈平安自然会尽心尽力去办。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拍养剑葫,飞出初一、十五。
柳质清瞥了一眼,没好气道:“暴殄天物。”
他其实早已看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是一只养剑葫,半看气象半猜测。至于这两把看不出品秩到底有多高的飞剑,落在陈平安手中,“暴殄天物”这个说法,半点不冤枉这位“好人兄”。
柳质清缓缓道:“这两柄飞剑的速度,若是剑修真正炼化了,会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剑胚,它们并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谓的那位金丹老剑修杀力如何,且不说他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天赋,至少他的飞剑速度真是够慢的。我只是个例外,你要是觉得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都是如此龟速,那你接下来肯定会吃大苦头。地仙剑修与人誓死搏杀之际可不止剑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损耗本元的通术法之后,十二分都有可能。”
陈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绿两把袖珍飞剑轻轻悬停在手心。他望向初一:“最早的时候,我是想要炼化这把作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侥幸成功了,不敢说有剑修本命飞剑那么好,可是比起现在这般境地,自然更强。因为赠送之人,我没有任何怀疑,只是这把飞剑不太乐意,只愿意跟随我在养剑葫里边待着,我不好强求,何况强求也求不得。”他视线偏移,望向十五,“这把我很喜欢,与我做买卖的人,我也不是信不过,照理说也可以毫不怀疑,可我就是怕,怕万一,所以一直觉得挺对不住它。”
柳质清沉声道:“炼化这类剑仙遗留飞剑,品秩越高,风险越大。我只说一件事,你有适宜它们栖息、温养、成长的关键窍穴吗?此事不成,万事不成,这跟你挣了多少仙钱、拥有多少天材地宝都没关系。世间为何剑修最金贵,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还是三处。”
柳质清突然说道:“姓陈的,你教我几句骂人话!”
陈平安摆摆手:“我这人,拳头还算有点斤两,却最不会损人骂人了。”
柳质清站起身:“没得聊,走了。”
陈平安也跟着站起身,收敛笑意,道:“柳质清,你返回金乌宫洗剑之前,我还要最后问你一件事。”
柳质清问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缓缓道:“你凭什么要金乌宫事事合你心意?”
柳质清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洗剑之前,还是先想清楚为好。”
柳质清笑了笑:“简单,我只要洗剑成功,金乌宫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婴剑修,之前受我洗剑之苦,来年就可以得元婴庇护之福。”
陈平安撇撇嘴:“剑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质清微笑道:“不然学你,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来溪涧里摸石头?”
陈平安摆摆手:“滚吧滚吧,看见你就烦,一想到你有可能成为元婴剑修就更烦。以后再有切磋,还怎么让你柳剑仙吃土?”
柳质清嗤笑道:“你会烦?玉莹崖水中原本几百两银子的石子,你不能卖出一两枚雪花钱的天价?我估摸着你都已经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颗鹅卵石先不着急卖,压一压,待价而沽,最好是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再出手。”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学我做买卖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柳质清就要御剑远游,陈平安突然说道:“给你个不收钱的小建议,到了金乌宫,别着急洗剑,可以先当个……账房先生,将祖师堂谱牒拓印一份放在手边,然后在自己山头默默看着金乌宫一年半载,远观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都记下,与他们的最早出身、当下境界做个对比,多思量一番他们为何会说此话、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条条人心脉络,如那人掌观山河,将来你出手洗剑,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柳质清点点头:“可行。”
陈平安挥手作别:“预祝柳剑仙洗出一把好剑。”
柳质清问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托付给宋兰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铺子里边留下了几件法宝的,有成双成对的两盏大小金冠,还有苍筠湖某位湖君的龙椅。反正价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时候返回铺子,清点货物,就知道挣了多少仙钱。若是我不在铺子的时候,不小心遗失或是遭了盗窃,想必春露圃都会原价补偿。总之我不愁,旱涝保收。”
至于姹紫法袍等物,陈平安不会卖。这类仙家物件比较特殊,无比稀罕,类似兵家甲丸,往往溢价极多依旧有价无市,以后落魄山在内的那些个山头,人多了之后,只会嫌少。
柳质清突然面有犹豫。陈平安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至多破例给你打个……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质清笑道:“那么多套骸骨滩壁画城的硬黄本女图,你卖两枚小暑钱,好像还有不少积压,送我一套如何?谈钱伤感情,什么八折不八折的,我不买,送我就行。”
陈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远了。”
柳质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铺子自取,回头你自己记得换锁。”
陈平安哀叹一声,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当中的廊填本女图,连同木匣一起抛给柳质清。
柳质清收入袖中,心满意足。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还是喜欢的。他在金乌宫熔铸峰上的数名婢女姿色都很出彩,只不过用来养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铸峰不收下她们,就凭她们的姿色和平庸资质,落入宫主夫人手中,无非就是某天雷云溅起些许雷电涟漪而已。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我有两套庞山岭最得意之作,比起这些已经足够精良的廊填本,依旧有着云泥之别。”
柳质清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
柳质清怒道:“没钱!”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那两套女图不能送你,不过以后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跟庞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请老先生动笔。成了,我寄往金乌宫熔铸峰;不成,你就当没这回事。”
柳质清御剑远离玉莹崖,陈平安也祭出符箓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桩的走桩,修行的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在深夜时分,陈平安摘了养剑葫放在桌上,从竹箱中取出剑仙,又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一剑斩下,将一块长条磨剑石一劈为二。初一和十五悬停在一旁,跃跃欲试。陈平安持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发麻,暂时失去了知觉,仍是赶紧提起剑仙,瞪大眼睛,仔细凝视着剑锋,见并无任何细微的瑕疵缺口,这才松了口气。
陈平安盘腿而坐,开始小炼两块斩龙台,打算收入两座窍穴当中,让初一和十五离开养剑葫后,以此磨砺剑锋,一点一点吃掉它们。
这块斩龙台,是剑灵姐姐在老龙城现身后,赠送的三块磨剑石当中最大的一块,自己一直不舍得给初一、十五吃。现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将初一、十五同时炼化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本命物,就无须任何犹豫了。
通过与柳质清这位金丹瓶颈剑修的切磋,陈平安觉得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还是差了点,不够,远远不够。
技多不压身,连那符箓手段也可以拿来当一层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寻常符箓,假扮以量取胜的符箓修士,近身之后就是一名纯粹武夫。厮杀之间,审时度势,找机会再变为剑修,两把速度得到极大提升的本命物飞剑让对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后才是剑仙。
陈平安在清晨时分去了趟老槐街,却没有开门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专门售卖文房清供的老字号铺子,找机会跟一个学徒套近乎,大致谈妥了那笔买卖。年轻学徒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他只坚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颗出自玉莹崖的鹅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三天之内,最多十天就可完成,十枚雪花钱,但是不能在蚍蜉铺子售卖,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在老槐街混饭吃了。陈平安答应下来,两人约好等文房铺子打烊后,再在蚍蜉铺子细聊。
陈平安随后去了趟路途较远的照夜草堂,见了春露圃两大财爷之一的唐仙师。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传修士,早年资质不算出众,并未跻身祖师堂三脉嫡传弟子,但极擅长做生意,靠着丰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终跻身了金丹境,并且无人小觑,毕竟春露圃的修士历来重视商贸。
唐青青自然在场,不过铁艟府魏白与那位老嬷嬷已经返回大观王朝。
唐青青亲自煮茶,对坐闲聊之中,唐仙师得知陈平安打算当一个甩手掌柜,便主动请求派遣一名伶俐修士去蚍蜉铺子帮忙。陈平安说九一分成,唐仙师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成分红太多了,不过就是个蹲着店铺每天收钱的简单活计,不如将酬金定死,一年下来,照夜草堂派去铺子的修士收取三十枚雪花钱就足够。只不过陈平安觉得还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较合理,唐仙师也就答应下来,反而细致询问,若是在老槐街不伤回头客和铺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卖出了溢价,该怎么算,陈平安就说将溢价部分对半分账。唐仙师笑着点头,然后试探性询问他能否允许照夜草堂派出的伙计在来日入驻蚍蜉铺子后,将既有标价抬高一两成,也好让客人们砍价,但是砍价底线当然不会低于如今的标价。陈平安笑着说如此最好,自己做买卖还是眼窝子浅,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喝过茶水,聊完正事,双方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地客气一番,陈平安告辞离去。
唐青青与她爹站在大门外,疑惑道:“爹,渡船上边的事我可是与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的,如今咱们春露圃又那么重视他,还是一位能够让柳剑仙离开玉莹崖、亲自跑去惊蛰府邸邀请喝茶的高人,今儿人家找上门来喝咱们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真要与他交好,咱们家又不缺仙钱,直接全盘买下铺子存货不就成了,他赚了大钱,咱们稍微亏一点,又不是赔本买卖,不是更好?”
唐仙师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做买卖的。这位年轻剑仙要是明摆着上门要钱,爹不但会给,还会给一大笔,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但既然他是来与咱们做买卖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规矩来,如此才能真正长久,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
他看自己女儿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便笑道:“除了那种骤然富贵的情况,世间所有长久买卖,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铜钱摊放在手心,“对此物,得尊重。”
陈平安随后又去拜访了一位老妪,是宋兰樵的恩师。老妪同样是金丹修士,不过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席之地,宋兰樵却无此待遇。简单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师堂议事,老妪与老祖谈陵在内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仙师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后,而宋兰樵就只能站着。
老妪见到了他,笑逐颜开,拉着他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陈平安始终不急不躁,直到老妪自己开口,说不耽误他修行了,他这才起身告辞。
登门拜访老妪的礼物是一件没有放到蚍蜉店铺的灵器,不俗气,却不算太值钱,但是十分讨喜。老妪想要回礼一份,被陈平安婉拒了,说:“前辈若是如此,下次我便不敢两手空空登门了。”老妪开怀大笑,这才作罢。
等到陈平安返回老槐街,刚过晌午,便开了铺子大门,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生意有些冷清啊。来来往往,瞧着热闹,一个时辰才做成了一桩买卖,入账六枚雪花钱。有个年轻女修买走了避暑娘娘一件闺房之物,往柜台上丢下仙钱,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害得陈平安都没好意思说下次再来。
他有些后悔没把柳质清再拉来当个伙计。柳大剑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女图,他怎么就不好意思让他来帮铺子招徕生意了?这是帮他修心好不好。
黄昏来临,那个老字号店铺的学徒快步走来。陈平安挂上打烊的木牌,从一个包裹当中取出四十九颗鹅卵石,堆满了柜台。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问道:“真是玉莹崖之物?”
陈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烫手东西,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间不长脚铺子的人,又有这么多贵重之物搁在里边,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仙钱,去试一试柳大剑仙的飞剑快不快?”
年轻人松了口气,抓起一颗鹅卵石,掂量了一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莹崖灵泉里边的石头,石质莹澈异常,而且温润,没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难退干净的火气,确实都是好东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来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这笔买卖我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师父学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难寻,我们铺子眼光又高,师父不愿糟践了好东西,所以喜欢自己动手,只是让我们在一旁观摩,我们这些徒弟也没辙,这些刚好可以拿来练练手……”说到这里,他有些尴尬。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实话再难听,也是实话。只是希望你练手可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毕竟玉莹崖老坑石头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刻坏一颗就少一颗。”
年轻人双指并拢,手腕一拧,脸上满是自信色,向陈平安拍胸脯保证道:“这可是我出道以来的前几刀,不会马虎的。”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笑道:“那我就将第一颗鹅卵石送给你,算是恭贺许小师傅头回出刀。”
年轻人有些腼腆:“这不太好。”
陈平安指了指那堆鹅卵石,笑道:“随便挑一颗。但是必须答应我,第一颗之后,其余的再下刀,也要上心。”
年轻人涨红了脸:“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证颗颗都是我的十分气力,十成功力!说不定还有一两刀来之笔,总之绝不让掌柜的蚍蜉铺子所托非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
刻石如烧瓷拉坯,一样讲究熟能生巧,万事开头难。
第一颗属于年轻人自己的鹅卵石,他只要铆足劲真正用心了,那么随后下刀就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较于先前的纯粹为买卖而下刀,总体而言,所有石头的整体品秩依旧会更好,蚍蜉铺子自然可以卖价更高,轻松就找补回来一颗玉莹崖鹅卵石的损失,不出意外,蚍蜉铺子只会挣得更多。
世事从来不简单,就看愿不愿意琢磨了。至于会不会因为来蚍蜉铺子接私活,而坏了年轻人在师父那边的前程,春露圃多的是会打算盘的聪明人。
陈平安让年轻人将那些鹅卵石连同包裹一起带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让朋友送来蚍蜉铺子即可,就说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时候新掌柜不会有任何为难,或是雕一件来铺子取走一件。年轻人一番权衡,觉得后者更加安稳,便让这位好说话的年轻掌柜放心,若是丢了某颗鹅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赔偿一枚雪花钱。不承想那位年轻掌柜又说,真丢了又赔不起,无妨,只要手艺在,他都好商量。年轻人笑着离去,陈平安站在店铺门口目送,依稀看到了一个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随后一天,挂了足足两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铺子开门之后,竟然换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来自唐仙师的照夜草堂,笑脸殷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铺子里边的货物总算可以还价了。
这天,依旧一袭普通青衫的陈平安背起竹箱,戴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跟那两个宅邸侍女说是今天就要离开春露圃。那位身为金丹修士嫡传弟子的年轻女修说谈老祖已经捎话给宅邸,符舟赠予陈剑仙了,无须客气。
陈平安道谢之后,也就真不客气了。祭出符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尽头就是那棵荫覆数亩地的老槐树。
年轻青衫客站在槐树底下仰头望去,站了许久。
许多过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