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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天经地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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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本小册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过脚,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

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三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数以千计的包袱斋会来做买卖,是一场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也打算参加。

春露圃这本小册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为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的册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册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来敲门才站起身。门口站着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歉意道:“打搅道友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册子的介绍,我们此时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个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当时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个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可春露圃是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他们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数十载的清净仙,早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观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色,对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修士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只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自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只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只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只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就会有一只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只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隐匿于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侥幸,因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宋兰樵将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说得诙谐可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只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人还死活不愿松手,最后,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物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

陈平安好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儿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只,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个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被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只金背雁的踪影。宋兰樵当时就站在陈平安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只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他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陈平安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陈平安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不少诀窍,若是途经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仙钱消耗;而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秘事对陈平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个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忍不住啧啧称。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枚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

陈平安走到宋兰樵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看得都有些吃力。”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

这明摆着是将陈平安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小心打量那人色,见他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等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话语。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自己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宋兰樵眼皮子直打战: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去他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坯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他两套廊填本女图,是庞山岭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女图估值一枚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他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地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女的灵性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他又有些舍不得,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一旁的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个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只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只重新回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个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能不能找到一个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那个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坯,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及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依旧四下无人。他轻轻拈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里妖魔作祟的可能性很小,极有可能是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某位山水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牵牛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中充满了好,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身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个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不敢走得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说的话,比那躲也无处躲的寒风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后头,让他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其实有些忐忑,但他抬头一看,牛车离城门越来越近,觉得应该出不了岔子,这才稍稍心安,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儿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口。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陈平安就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饼。小女孩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小女孩。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俩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俩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想事情。先前鬼蜮谷之行,与杨凝性钩心斗角,与敕雷将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就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敕雷将与搬山大圣联手,又没有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调养休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处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到,连同那汉子的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那些色倨傲的权贵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声就像一串爆竹。他们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远处一个摊子上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他们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只不过修为都不高。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编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与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只能说他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这场千真万确的仙打架,凡夫俗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是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人会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谨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内心一震。年轻人依旧茫然无知,但是那个原本在给肩头小猴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色不善。她站起身,抱拳告罪,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和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就要往前踏出一步,却被他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男子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想着等进了随驾城,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到那时,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祠集市,而是先去了城隍庙。其实他看得出来,那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

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个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蹚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边,陈平安笑了笑。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个是非之地。

巧的是,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城隍庙。陈平安便故意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间字画铺子驻足,看了一炷香的字画,花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陈平安将它们收入竹箱,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陈平安凝望去,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世间人与事,理解那些脉络,并不意味着一定认同。陈平安没有走进去,先前那卖炭汉子虽然因为想要藏拙故意说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祈愿且心诚的,不敢胡乱开口,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向城隍庙外一个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儿,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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