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擞下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他朝老鼋抛出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上,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敕雷将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了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声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金丹,一闪而逝,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结果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将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它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养剑葫内,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来到老鼋附近,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个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衬得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问道:“两位施主能否让贫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的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哟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仍是七窍流血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脸上有些笑意。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让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见陈平安眼古怪,他又笑眯眯地道:“怎么,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
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覆海元君就被甩了出来,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工夫就到了书生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你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覆海元君却做出了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覆海元君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书页一旦打开,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相当于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得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二八变成五五分。”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然后要覆海元君跪地,自己则站在她身前,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画,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覆海元君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覆海元君运转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向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覆海元君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覆海元君哀号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给拍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她狠狠踹向前方。覆海元君在水中翻滚不已,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他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避水珠。
露出马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得越来越快,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我还让她去麾下喽啰那儿狠狠敲诈了一番,毕竟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了。”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他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的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有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的洞窟,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娘娘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八百枚雪花钱,不然凭借老鼋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万万不止这么点。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那娘儿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说着指向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道:“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秩不太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袖子一卷,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儿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一再端详,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道:“簪子归你,我只要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这么点雪花钱,可买不起一件名副其实的法宝,便是一样品秩稍好的上品灵器都悬乎。”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随便给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嫌钱压手,我不一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在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这又该如何是好?”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拈住铜印往玉簪上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再无任何玄机,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道:“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我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从夜幕沉沉练到天亮时分。等再次睁开眼,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始终没有去动它,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就那么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留在原地。
陈平安去了青庐镇,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此举自然是因为信不过那书生,而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中,这才真正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另一端绑缚着的覆海元君被拽出水面。书生又一拧,将她狠狠砸入黑河水中,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收起捆妖绳,覆海元君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覆海元君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他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你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覆海元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别的?”
覆海元君如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解释:“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绝佳本命物。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覆海元君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娘娘又有何难?”
覆海元君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可不是因为什么雕母祖钱。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毕竟,那只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就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他就越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既费解,又愤恨!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书生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只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然后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覆海元君也察觉到了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覆海元君下意识就要跪地磕头,杨凝性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覆海元君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决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杨凝性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杨凝性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然后他打了一个稽首:“感谢前辈先前护道一程。”
有笑声在他心湖中泛起涟漪,缓缓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这是你杨凝性自己说的。”
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在杨凝性心湖中逐渐淡去,杨凝性继续前行。
至于身后那个女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镜山。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儿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女带去山脚破庙,西山老狐和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的一个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块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闲,犹有余力。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他问道:“臭娘儿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儿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韦太真和西山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李柳一巴掌拍晕西山老狐,一手轻轻虚抬,将韦太真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李柳看也不看,一袖将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韦太真拼命挣扎,手脚乱舞,凄惨至极,但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面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她道:“杨凝真,你们杨氏又欠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须死人。”
她补充:“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凝真点头道:“行!”
他收起那面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等我跻身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再找你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愈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还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韦太真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在说她想活,不想死,又或者是想要在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果然,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真是美好,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眼与脸色竟是那般温柔似水,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眯成了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她并拢手指,在韦太真眼眶处轻轻抹过。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竟疼痛骤消。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才好。”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就站稳了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不疼了。
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在离李柳还有十余步距离时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当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韦太真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她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她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只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有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狐魅少女,最终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凝真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他泪流不止,蓦然眼坚毅起来,从袖中飞快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凝真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南行路上,李柳目视前方,对韦太真轻声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韦太真使劲点头,然后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韦高武也展颜一笑,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近。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女。
韦太真这会儿有些怪,满眼疑惑。因为当她再看蒋曲江时,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李柳低头瞥了一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她没有转头,对那行雨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