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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听说你要问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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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朗朗。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长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其间经过铁符江水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长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她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长,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准许各个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给三个固定的名额,悄悄带此三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秘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但流水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正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长,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

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长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还可以观看千百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盛大场面。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书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几乎回回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都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按原定计划,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有两天的自由行动时间,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灵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因为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地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吧,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赞同道:“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尽人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千万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回头我见着了师父,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自豪道:“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替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如果宝瓶姐姐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替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

裴钱看着个子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三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抱歉道:“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她个头就又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师父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把一串糖葫芦放回袖子,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于是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这条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只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继续呵斥道:“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写得不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疯魔剑法,绝世无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外面看就破落不堪。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马濂看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

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李槐家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铁锁井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属于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是那个羊角辫儿石嘉春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了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师父当年送给宝瓶姐姐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抓螃蟹的真相,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让大哥李希圣帮她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拣来的,只拣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元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的衙门当差的时候,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自己的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强项。

据说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瀺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了头,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这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这两人身份,风流倜傥又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倒是经常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受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弋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弋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在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弋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了。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听他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小说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对此都未曾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东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轻轻点头,有些脸红。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山作为凡夫俗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而是柳清山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被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石灵山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张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被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音。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向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石灵山,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让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骂道:“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道:“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哟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道:“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道:“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也不生气,只是娴熟地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干柴烈火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道:“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接着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张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道:“留给你的,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道:“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如今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到那座繁华小镇,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还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祇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有这样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记忆极为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色恭敬,寒暄几句后,就要告辞离去。委实是因为对方分明是一位剑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愿错过。

陈平安拿出一壶乌啼酒,递给那位有些拘谨的土地老爷,道:“这壶酒,就当是我冒昧拜访山头的见面礼了。”

那位都没有资格将名讳载入梳水国山水谱牒的末流灵,顿时惶惶恐恐,赶紧上前,弓腰接过了那壶仙家酿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间俗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古宅老妪自酿的土烧,问道:“土地爷,我此行去往剑水山庄拜访朋友,不知道这十年来,庄子境况如何?”

土地公小心酝酿,不求有功但求无错,缓缓道:“回禀仙师,剑水山庄如今不再是梳水国第一大门派了,而是换成了刀法宗师王毅然的横刀山庄,此人虽是宋老剑圣的晚辈,却隐约成了梳水国内的武林盟主,按照当下江湖上的说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剑圣打一架了。一来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为第一流的大宗师,刀法已经出入化。二来王毅然之女,嫁给了梳水国的豪阀之子。三来就是横刀山庄在大骊铁骑南下的时候,最早投靠。反观剑水山庄,更有江湖风骨,不愿依附谁,声势上,就渐渐落了下风……”

说到这里,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说道:“但说无妨。”

那土地爷压低嗓音说道:“朝廷那边,打算让剑水山庄搬一搬,要在那边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规格最高的山庙,听说是大将军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个在兵法上,跟大骊藩王认祖归宗的楚濠,楚大将军?”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罢,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虽然女儿王珊瑚远远不如他,但是王毅然当年在那场风波中的言谈举止,其实当得起“豪杰”二字。

至于当年与宋老前辈并肩作战,在沙场上与对方分过生死的楚濠,陈平安不至于去寻什么仇,沙场和江湖,恩怨都在两处了。

不过这会儿言语提及,陈平安自然不会客气。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毕竟还是梳水国的小小土地,楚濠却在如今梳水国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要刨去那拨“梳水国太上皇”的大骊驻守文官。

陈平安戴上斗笠,别好养剑葫,再次抱拳致谢。

土地公赶紧捧着那壶酒弯腰,还礼道:“仙师大礼,小惶恐。”

陈平安御剑离开这座山头。

土地公压下心中惊惧,疑惑道:“宋雨烧终究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够结识这般剑仙?”

在与剑水山庄毗邻的小镇外,一座僻静小山头,陈平安收剑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缓缓而行。

过了小镇,来到剑水山庄大门外。

陈平安摘下斗笠,与山庄一位上了岁数的门房老人笑道:“劳烦告诉一声宋老剑圣,就说陈平安请他吃火锅来了。”

老门房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轻人,见他背剑挂酒壶,觉得应该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过面生,名字也没听过,应该不是庄子的故人朋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拜访庄子,实在不巧,更不应该,所以老人歉意道:“这位公子,我们庄子最近不见客,公子还是回了吧。”

陈平安只好解释自己与宋老前辈真是朋友,当年还在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边,练过拳。

剑水山庄规矩重,老门房守着一亩三分地,不爱打听事,加上先前陈平安在瀑布练拳时,宋雨烧把山水亭那边列为了禁地,所以老门房还真没听说过陈平安,关键是老人自认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力好,记性更不差,若是见过了几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记住。眼前这个年轻人,老门房是真认不出,没见过!

所以老门房悄悄挪步,刚好挡住侧门,免得这个嘴上言语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辈,硬闯进去。如今庄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吓人,不过老门房相信这次,还会跟上次朝廷大军压境差不多,只要老庄主在,总能逢凶化吉。

但是内心深处,老人还是忧虑重重,毕竟就喜欢跟庄子较劲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较当年还只是个寻常边关出身的武将,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再就是那个迅猛崛起的横刀山庄,本来该是剑水山庄的朋友才对,可江湖便是如此无奈,都喜欢争个第一。那个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一举击杀古榆国剑法宗师林孤山,那把被苏琅悬佩在腰间的兵“绿珠”,就是明证,如今苏琅自恃剑术已经登峰造极,便要与老庄主在剑术上争第一,而王毅然则要与老庄主争个梳水国武学第一人。

可即便是自家庄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说那青竹剑仙苏琅,还有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就是什么坏人。

反正已经到了剑水山庄大门口,陈平安就没那么急了,耐着性子,与老门房磨嘴皮子。

一来二去,老门房大概是确认这个江湖后生,除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糊弄人的言语之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就堵住门口,跟对方攀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人有些腹诽,这个年轻人,没啥伶俐劲,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壶喝了好多口酒,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气一下都不会,自己又不会真喝他一口酒,如今自己还守着门当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说了,自己庄子酿造的酒水,好得很,还贪你那破酒壶里边的酒水?闻着就不咋的。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这年轻人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陈平安当然也有苦衷,养剑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会露出马脚,他陈平安总不能从咫尺物中“凭空变出”一壶乌啼酒来。何况也是真不舍得,双方无亲无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酿喝的道理,他陈平安的抠门吝啬,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

老门房闲来无事,便一边嫌弃年轻人不上道,一边顺着对方的言语,跟对方说了些整座梳水国都知道的事情。

庙堂上,楚濠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庄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转头探望的动作,便没有多想什么,觉得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问道:“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下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打声招呼,让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了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仿佛弱冠之龄的公子哥,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此剑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雅间门外,敲响了屋门,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得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此时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剑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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