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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人心似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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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顾氏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他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从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他一人独坐。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似乎便有了希望。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地看着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

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太阳一样。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坐到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好转,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陈平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了,不过呼吸已经沉稳了许多。

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顾氏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个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顾氏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她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顾氏很快就眼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个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枚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个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被顾氏一瞪眼,赶紧缩回手,顾氏自己轻轻掩门。

在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顾氏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也是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的顾氏,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主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了弓,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因为顾氏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地控制住顾璨。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指气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读书,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个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顾氏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他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顾氏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决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他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顾氏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秘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君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个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适合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顾氏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顾氏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一点就透。

顾氏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若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祛暑、持炉取暖之余,她必让一个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说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中著名的仁人。顾氏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的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顾氏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顾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些个书上的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顾氏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顾氏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他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也改变不了这个决定。刘老成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跟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顾氏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疑鬼,选择不信。

顾氏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顾氏眼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顾氏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顾氏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然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顾氏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顾氏,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顾氏不用送。

顾氏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是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这个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发现杯中茶水已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有加啊。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个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个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上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刘志茂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他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境老修士,又是在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水碗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刘志茂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顾氏的对话声。

不承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抬赠送的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的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顾氏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牛毛。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如今已经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陈平安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将桌子中间那只白碗中的水倒掉后,向里面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君。”

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柢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以及丹药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那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却又问道:“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给句痛快话?”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我还有个问题,刘老成黄雀在后,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一夜之间,连同小泥鳅一起打入湖底。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双手奉送给刘老成,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还是打算搏一搏?刘老成黄雀在后,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

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既感慨又委屈,无奈道:“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没了靠山,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折腾不起半点风浪。我刘志茂,在刘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便是剥皮抽筋,又有何难?”

陈平安笑道:“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么都喝不惯茶水,只知道些纸上说法。”

刘志茂悻悻然道:“陈先生教诲,刘志茂铭记。”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我之间的恩怨,想要一笔揭过,可以,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

刘志茂直接摇头道:“此事不行,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接着笑道:“说句实在话,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或是跟你一样,与我开口讨要,我敢不给吗?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如灵气稀薄之地,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像。

刘志茂好问道:“这桩秘事,别说她蒙在鼓里,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掩饰:“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

刘志茂越发纳闷,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请陈先生为我解惑。”

陈平安缓缓道:“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说到朱弦府的时候,颇为自得,但是又不愿给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钗岛,以‘朱弦府’三字,试探刘重润,这个女修立即恼羞成怒,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问过了几座书4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远致故国,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重润响朱弦’,便解开了谜题。马远致的沾沾自得,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更在‘响’谐音‘想’。”

刘志茂拊掌而笑:“妙哉,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远致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还有此等雅致肠子。”

陈平安说道:“黄藤酒,宫墙柳。红酥家乡官家酒。书简湖宫柳岛,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细究之下,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后者的暴毙,刘老成的远离,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君主的最大对手,根本不是你和大骊有粒粟岛作为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除了大骊是靠山,帮你聚拢大势,必然还有阴私手段,可以拿来自保,留一条退路,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一旦重返书简湖,至少不会杀你。”

刘志茂爽朗大笑,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书简湖,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

陈平安色略显疲惫:“我先提半个要求,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撤掉吧。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而且你的燃眉之急,是宫柳岛的刘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骊那边,我会试试看,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至少不让你被当作一枚弃子,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

刘志茂皱眉道:“红酥的生死,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几声后,说道:“万一呢?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万一涉及他的大道前行,红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年放不下,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说不得一个‘万一’真正临头,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说,刘志茂,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发生的建议。”

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先生,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但有限,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

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百感交集。

他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内,给陈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陈平安没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求真。”

刘志茂嘴角抽动:“会的。”

刘志茂走后,陈平安咳嗽不断。

那晚强行驾驭那把剑仙,隐患无穷。

对本就坏了一处本命窍穴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陈平安从来不怕自己哪天又变得一穷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有些许多他人不在意的细微处的那点点失去,甚至会让陈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陈平安走出屋子,过了山门,捡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边,一颗颗丢入湖中。

顾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条泥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不然在泥瓶巷你说出了那番言语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婶婶的那一饭之恩了。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这些,你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你必须从我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彻底放心。这是顾璨聪明的地方,也是顾璨还不够聪明的地方。

这不是说顾璨就对陈平安如何了,事实上,陈平安之于顾璨,依旧是很重要的存在,在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甩顾璨两个、二十个耳光,顾璨都不会还手。

真相很简单,陈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顾璨其实就还是那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孩子,只是那个时候,草鞋少年与小鼻涕虫,只能相依为命,而且都还不清楚自己的本心,与对方的本心,随着光阴长河的缓缓向前,便会有人生聚散,人心离合。

陈平安想要的,只是顾璨或是婶婶,哪怕是随口问一句,陈平安,你受伤重不重,还好吗?

陈平安丢完了手中石子,蹲在那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隆冬时分,雾蒙蒙。陈平安缩了缩肩膀,低头捧起双掌,轻轻呵气取暖。

万众瞩目的宫柳岛上,刘老成已经放出话去给整座书简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岛屿千丈之内。无一人胆敢逾越。

这天酒品依旧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后,只剩下荀渊与刘老成两人,在一座破败凉亭内对饮。

对于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长寿,对一年当中的酷暑严寒,却毫无感觉。

两人并没有怎么聊天。

荀渊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刘老成点点头:“桐叶洲缺不得荀老坐镇。”

荀渊摇头道:“高冕是不会多想事情的,他觉得我这趟游历宝瓶洲,就是奔着他去的,事实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样,如今算是我们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秘事,也该与你坦诚相见了。”

在书简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刘老成,沉声道:“荀老请讲。”

荀渊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给朱敛送过“才子佳人打架书”,在高冕那边,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无敌拳帮老帮主的小跟班,当了一路的钱袋子,始终都乐在其中,并非是作伪,图谋什么?

但是在刘老成这边,刘老成面对荀渊,却是高山仰止。

荀渊轻声道:“我呢,其实机会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跻身十三境,束缚太多,不如现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比如我们桐叶洲,以前就是桐叶宗,是那个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认,也得认了。至于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跻身飞升境,我暂时也不确定对错,你以后自会清楚。”

荀渊拧转手中酒杯:“可我毕竟是玉圭宗的宗主,还是要为自家人考虑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你刘老成抢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块而已。还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玩意儿,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截取多少,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

“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也是好事,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又或是大骊宋氏,都不敢轻辱你们了。”

刘老成点点头。这些是实在话。

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不只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其中的门道,弯弯绕绕,极其凶险,而且极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而且每次拔高,无论是境界和修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苦不堪言。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栽过大跟头的,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

黄藤酒,埋在宫墙柳。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糊涂账。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一样不愿旧事重提。

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个伤心地。

与荀渊相处越久,刘老成就越发胆战心惊。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个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

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痛下杀手,还有个原因,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不痛不痒,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还要乖乖受着,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反而越发沉寂,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

大道之争,听上去很笼统,可当境界够高、视野够远的一个山泽野修,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下道路的宽窄,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时,才知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与通衢大道的差别。

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

有心无力,做不到而已。

荀渊笑着望向眼前这个宝瓶洲野修。

荀渊眼中的刘老成,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极其难得。作为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其对手。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可以扳回劣势。

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刚刚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虽一肚子坏水,但根子上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两人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越是大争乱世,越是如鱼得水。

荀渊微笑道:“刘老成,放宽心,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到时候就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敬酒了,再有酒局,无论大小,我都会回敬的。”

刘老成拿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

荀渊与之轻轻碰杯,各自饮尽,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荀渊慢悠悠喝完。

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又缩回脚。

他蹦蹦跳跳,双袖使劲拍打,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

水雾弥漫的宫柳岛,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已经完全无法窥探。

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想要看,当然看得到,但是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径,属于“无礼”,甚至不是道理的理。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专门给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束手束脚,很好玩。

事实上,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深远的后患。但是这条规矩,雷打不动,依旧牢牢约束着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莲花佛国,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

崔东山停下动作,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两只手探入棋罐内,胡乱搅动,两罐彩云子发出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

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称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刘老成还是嫩了点。”

崔东山拈出一枚彩云子,重重敲在棋盘上。

“提点了刘老成。如何选择,既是对一个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

“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随着大势汹涌而至,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还是朱荧王朝的鸡肋,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肯定会看着这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对于天下大势,即便拥有直觉,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交易和暗流走势,远远不如大骊国师。”

崔东山凝视着那枚棋子,冷笑道:“刘老成,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还是理解得太浅啊。”

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第一,荀渊提醒你刘老成。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还是手下留情,都会感激荀渊。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连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过程,说不定都会感激‘仗义执言’的荀渊。”

崔东山又拈出一枚棋子,摆放在棋盘上:“第二,不杀死我家先生,他荀渊就在小处,得了风雨飘摇、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可是事实摆在那边,捏着鼻子也得认,这就是君子之风,读书人,没办法的。”

崔东山再拿出棋子,随便丢在棋盘上:“第三,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渊是说给头顶那个打过交道的坐镇圣人听的,更是说给那个差点连冷猪头肉都没得吃的圣人听的。只要起了大道之争,哪怕他荀渊知道陈平安身后站着那个高大女子,一样杀。

“真以为那个只是交出了一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七十二贤之一,不生气?当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气,相反,这位圣贤,气量极大,否则当初在老龙城也说不出那样的慷慨言语。但越是如此,他作为监督巡狩宝瓶洲的圣贤之一,对于那个竟敢出剑、想要捅出天底下最大娄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满。

“饶是这等圣贤、豪侠兼备的风流人物,尚且如此。那个给亚圣拎去文庙闭门思过的可怜虫,岂不是更加心里畅快?要对荀渊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极难之事。不是钱多钱少,不是拳头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学宫答不答应的事情。”

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瞥了眼画卷上模糊的宫柳岛:“刘老成啊刘老成,如此一来,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几个字?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又是多少?”

崔东山一拍棋盘,四枚棋子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

崔东山啧啧道:“修道之人,修心无用?”

崔东山一挥袖子,四枚棋子砰然横飞出去,怒道:“连同崔瀺在内,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书简湖,正阳山,清风城,真武山,桐叶宗,玉圭宗,大骊宋氏,白玉京……”

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最后色呆滞许久,冷不丁哀号起来:“崔瀺说得对啊,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御风泛海,以此返回桐叶洲。

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联袂拜访宫柳岛,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刘老成只见了后者,让前者滚蛋。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开心完了之后,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爬”到了金色雷池边缘,唉声叹气,真是作茧自缚。

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

崔东山坐起身,往棋盘上丢棋子,盖棺定论,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

齐静春。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枚棋子,然后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

剑灵。崔东山一枚都没丢,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你齐静春厉害,行了吧?”

这才丢了六枚下去。

又将棋子拂出棋盘。

杨老头。一枚。

阿良。五枚。

崔东山想了想:“到了红烛镇的话。”

再加上了四枚棋子。

左右。三枚,看在齐静春的面子上,再加三枚。

魏晋。没有。

阮邛。两枚。

崔东山几乎将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都在棋盘上计算了一遍。

最后崔东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个最讨厌的家伙:“最没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欢偏袒人!”

他双手抱起一整罐棋,哗啦啦倒在棋盘上。

崔东山皱了皱眉头,收起那幅山水画卷,将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声道:“进来。”

这栋高楼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妇,加上那个傻儿子范彦,陆续走入屋内。

范彦低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跟在父母身后。屋内并无椅凳,崔东山都是坐着的,他们三个总不好站着说话,只好跟着崔东山坐在远处,当然是跪坐姿态。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两面谍子,在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至于每一份谍报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经营书简湖的大骊绿波亭谍子大头目,出价更高,驾驭人心的手段更高,还是朱荧王朝的那帮蠢货更厉害了。事实证明,粒粟岛岛主,要比朱荧王朝负责这一块的谍报话事人,脑子灵光不少。最终池水城范氏,选择完完全全投靠大骊铁骑。

池水城城主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个据说只会花钱和宠溺儿子的范氏主妇,娓娓道来,将书简湖形势和朱荧王朝边军近况,有条不紊地说了一遍。

崔东山面无表情。

那个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大骊国师临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语:将那个楼顶少年,以大骊六部衙门的左右侍郎视之。

女子与自己男人商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楼顶那个家伙,至少也该是个大骊地仙修士,或是某个上柱国姓氏的嫡子嫡孙。

女子瞥了眼身边的夫君。池水城城主赶紧站起身,弯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边缘,低头伸手,双手送出一封大骊国师交予范氏的密信,轻声道:“国师大人交代过小的,如果今天公子还未走出顶楼,就拿出这封信。”

崔东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开信封,随手丢掉,打开那封密信后,脸色阴沉。这一幕,看得范氏夫妇眼皮子直打架。

大骊国师的密信,竟敢如此对待?

若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此殊荣,早就当圣旨供奉起来了。

崔东山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骂骂咧咧。

信上内容是:“先前说你忘性大,肯定不会服气。现在呢?

“这个圈子,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过劲吗?我最后与你说‘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才是针对你,那么你出了圈子,守住规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钻牛角尖,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与陈平安何异?陈平安走不出来,你这个当弟子的,真是没白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时候,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

“既然如此可怜,我就送你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饱,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

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咬碎吞咽而下。

哎哟,一股宣纸味儿,还挺好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范彦对吧,滚出来,装傻扮痴很好玩吗?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与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还对这个“傻”儿子带着一丝畏惧。

范彦色坦然,直视着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不怯场,微笑道:“那个顾璨啊,很简单的,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久而久之,掩饰得很好,火候把握到位,那个孩子就信了。卖他,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仙钱,我还没地方诉苦。”

崔东山笑道:“聪明人。”

范彦说道:“可惜没有大智慧。”

崔东山乐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范彦微微错愕。

崔东山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脚迈出,走在金色雷池边缘,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年轻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坏。

“想要活得轻松,一种是装糊涂,一种是真糊涂。你范彦算哪一种?慢慢想,答错了,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妇,瞧着还是年轻的。”

范彦脸色惨白。

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

不承想范彦蓦然一笑,再无半点惶恐。

崔东山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股掌的范彦:“是不是崔瀺,早早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个都猜不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直到这一刻,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崔东山讥笑道:“大骊吃掉书简湖,已经没有悬念,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该给的好处,一枚铜钱没少你们,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在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脸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楼,轰然一震。

元婴境修士!

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伸出两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临下,冷笑道:“捏死你这种渣滓,我都嫌脏手。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

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崔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这个小杂种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对吧?”

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厉色道:“教出这么个废物,去,你们做爹娘的,好好教儿子去,亡羊补牢,不晚的,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记得响亮点,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他娘的你们书简湖,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你们还上瘾了。”

屋内一个个耳光声响起,比棋子摩挲的声响,好听多了。

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

崔东山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色萧索:“顾璨啊顾璨,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你有了条小泥鳅,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可以走很远?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你那个娘亲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为你付出了多少?”

黄昏中,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

红酥笑着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陈先生!”

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写故事一样,一起坐在门槛上。

红酥眼熠熠,转过身,伸出大拇指:“陈先生,这个!”

陈平安眼晦暗,嘴唇微动,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从来不简单。不是一味说真话,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门房红酥,至少生死无忧。知道了真相,就可以过得更好吗?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

红酥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看到了这个账房先生,好像有些伤心,她便想岔了,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厮杀,让陈先生受伤不轻,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瞧着更加色萎靡了几分,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不可匹敌的敌人,如今就待在宫柳岛,盯着青峡岛这边,所以陈先生肯定是在担忧以后的前程。

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挤出一个笑脸:“之前没舍得喝,你那边有杯碗吗?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加餐酒?”

红酥羞愧道:“只有一个碗。”

她问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着酒壶喝。”

红酥满脸笑意,脚步轻盈,去阴暗的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她坐下后,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侧过身,给红酥倒了些酒。

红酥脸色古怪,憋着笑。

这陈先生,真是的,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一两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

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

陈平安看着红酥,再看看酒碗,又倒了点酒。

红酥终于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声,悠悠然透出指缝。

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倒酒,总算给她倒满了。

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双手捧着白碗,小口小口抿着。

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

两人也没怎么聊天。

红酥有些好,这么好的陈先生,上次她开玩笑询问,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个姑娘,如今在哪儿呢?

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肯定会很心疼他吧?

陈平安喝了口酒,望向远方,轻声道:“红酥,我们是朋友,对吧?”

红酥使劲点头。

陈平安嗯了一声,像是在跟她说,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赶紧记起一件事,山门口那边,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红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开心呀,她悄悄转头望去,身边这个账房先生,冬寒渐重,便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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