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氏祠堂内,身上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的老妪,完气足。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一大份给这位庇护柳氏的灵。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柳老侍郎也让管家老赵把他们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柳老侍郎少不得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个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没有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了一个寂寂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到底哪位硕儒,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担任为柳氏子弟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虽是进士出身,名次却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众人对于那个新先生身份的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时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铲草除根,不留后患,万万不可由着他只救人不杀妖。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地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老妪斩钉截铁道:“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经过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陈姓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毫不留情面地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道:“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如果香火断绝在你手上,你柳敬亭死后,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不过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这时,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你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不屑道:“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妹妹,与道观老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腿伤是身体之痛,而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东流,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个腿伤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此刻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口上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怕让人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沉声道:“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的肩膀。柳清山泪眼蒙眬,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后者皱眉。
老者对中年儒士轻轻摇头,中年儒士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一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用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道:“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叫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承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阻止他道:“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靠那个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的吗?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地动了肝火,微微犹豫,口气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比不上任何一名在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又有何用?能够搬动几颗金锭?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在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道:“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腿残了,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道:“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色慷慨激昂,离开了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伏夫子依然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道:“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一间小院里住着四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客。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主仆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其余的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枚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自己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而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确实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
拿一名极有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作端茶送水的丫鬟,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不同寻常的天色,道:“看来那个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的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卖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枚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道:“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愁眉不展,道:“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独孤公子无奈道:“又没有其他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北俱芦洲身份,仗着多活了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独孤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道:“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把它们胡乱移动,一边道:“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面,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像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个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欸。”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至少是一般陆地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老管事和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
裴钱等得百无聊赖,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就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须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双膝微蹲的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其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的。”
闺阁内画符完毕,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名勤恳的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有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她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抱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继续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虽不明就里,但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的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那份言下之意,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交给他:“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手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
自称青老爷的俊美狐妖,突然问道:“你这外乡婆姨,真是那名扬中土洲的师刀房道人?”
中年女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一手摸着刀柄,一手屈指轻弹头顶鱼尾冠:“怎么,还有人在宝瓶洲冒充我们?要是有,你报上名号,算你一桩功劳,我可以答应让你死得痛快些。”
以一己之力搅乱狮子园风雨的黑袍少年,啧啧出声:“还真是师刀房出身啊,就是不知道吃掉你的那颗宝贝金丹后,会不会撑死大爷。”
女冠嘴角翘起:“不愧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只要是跟练气士沾边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对了,我叫柳伯,之所以来此,一开始是为了狮子园柳氏这个姓氏,结果发现运气糟糕了一路的我,总算时来运转。我得谢你,所以要与你说这些,好让你这头真身为蛞蝓的妖物死个明白。”
少年脸色剧变,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可恶婆姨是如何识破真身的。
它并不清楚,陈平安腰间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其上有能够遮蔽金丹境地仙窥探的障眼法,女冠施展通后,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枚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
中年女冠仍是平淡无的口气:“所以我说那柳树精魅与瞎子无异,你这么多次进进出出狮子园,仍是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凭着那点狐臊味,外加几条狐毛绳索,就真信了你的狐妖身份,误人不浅。支持你祸害狮子园的幕后人,一样是瞎子,不然早就将你剥去狐皮了吧?这点柳氏文运的兴衰算什么,哪里有你肚子里边的家当值钱。”
曾经扬言被元婴追杀都不怕的少年,破天荒地心生怯意,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我若是就此离开狮子园,你能否放过我?”
中年女冠答非所问,大概是不屑回答这种脑子拎不清的问题,掌心轻轻敲击刀柄,自顾自说道:“这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至于我的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不过你放心,你见不着我的本命物,是你的天大福气。”
少年膝盖一软,他可怜兮兮道:“我吃掉的这个狐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想要借姻缘证道结金丹,想着借机蚕食柳氏文运,竟然还痴心妄想,想要参加科举。我杀了他,囫囵吞下,其实已经算是为狮子园挡了一灾。此后不过是青鸾国有位老仙师,垂涎狮子园那枚柳氏祖传的亡国玉玺,便联手京城一位手眼通天的庙堂大人物,我呢,就顺势而为,三方各取所需而已,小买卖,不值一提。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若是打搅到姑奶奶你赏景的心情了,我将狐妖那颗半结金丹,双手奉上,作为赔罪,咋样?”
师刀房女冠柳伯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肯定找不出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这儿装疯卖傻?”
少年蓦然换上一副嘴脸,哈哈笑道:“哎哟喂,你这臭婆姨,脑子没我想象中那么进水嘛。师刀房咋了?倒悬山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刀獍又咋了?别忘了,这里是宝瓶洲,是云林姜氏身边的青鸾国!丑八怪,臭八婆,好好与你做笔买卖不答应,偏要青老爷骂你几句才舒坦?真是个贱婢,赶紧去京城求拜佛吧,不然哪天落在大爷我手里,非抽得你皮开肉绽不可!说不定那会儿你还满心欢喜呢,对不对啊?”
柳伯竟是半点不怒,笑容玩味:“老话说,庙小妖风大,真是一语中的。跟你这蛞蝓聊天,挺有意思,比起我以往出刀后,那些妖魔巨擘拼命磕头求饶,或是临死疯狂叫嚣,更有趣。”
俊美少年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这婆娘磨磨蹭蹭,可不是她的风格,难道有陷阱?
可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为土地公的柳树精魅身上,动了手脚,狮子园一切动静稍大的风水流转,他会立即感知到。
若说在绣楼那边有阴谋,大不了他暂时隐忍,先不去摘果子吃掉那女子身上的蕴含文运就是,看谁能耗得过谁。你这师刀房道姑,与那背剑年轻人,难不成能够守着狮子园一年半载?
那又是什么自己预料不到的依仗,能够让这个丑道姑凭空生出如此多的耐心和定力?到现在都没有像之前小院墙头那次,一刀劈去自己的这副幻象?
柳伯侧身站在桥栏上,伸手示意妖物只管走过拱桥,她绝不阻拦:“你如果走到绣楼,就知道真相了。”
先前柳伯拦阻,他很想冲过去,去绣楼瞅瞅,这会儿柳伯放行,他就开始觉得这座拱桥,是刀山火海。
人心鬼蜮,可比他们妖物更可怕。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吃过好几次大亏,不然如今兴许都可以摸着上五境的门槛了。
这个吃了狐妖、以狐魅皮囊作为障眼法的俊美少年,之所以让柳伯如此不依不饶,有大讲究。这不仅是因为其真身为稀少的蛞蝓。
还因为他是“天地运转,造化无穷”的化宝妖之一。蛞蝓本就成精极难,能够变成一头化宝妖,更是世间罕见。蛞蝓喜好吞食各种精怪鬼魅,最出的地方,不是极其擅长伪装、隐匿和逃遁,以及极难被法宝斩杀,而是此妖可以在吞食众多精怪鬼魅后,修行路上,好似接纳了那些食物的修道气数,可以几条路途,齐头并进,以原先妖丹作为阶梯,一步步结出多颗金丹。
简直就是陆地版图上的一条吞宝鲸,谁能打杀谁发横财!
故而哪怕是柳伯这么高的眼界,对于这条可笑的蛞蝓地仙,仍是志在必得。若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胆敢争抢,她的腰间法刀獍,以及本命之物古刀甲作,可就真不长眼睛了。
柳伯见这家伙畏畏缩缩,环顾四周,笑道:“我知道你的真身就在这附近某处的地底深处,靠着山根气脉,躲避我的探查。”
少年歪着脑袋:“你既然这么牛气冲天,怎的不直接出刀一通劈砍,那点山根水脉藏身之所,可经不起你半炷香工夫的挖地三尺,到时候我岂不是无处藏身?为何不这么做呢?是有在乎的事情吧。”他自问自答,“哦,我猜到了一种可能性,毕竟这段时日你的一举一动,比那将剑修当丫鬟的公子哥,更让我上心嘛。”
柳伯眯起眼。
少年举起双手,笑嘻嘻道:“知道你不会让我说出口。来吧,给大爷来一刀,干脆点,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着瞧!”
柳伯果然一刀就将桥头那边的少年幻象斩碎,依旧是一根狐毛飘落坠地。
柳伯远望四方,狮子园四周皆是青山。她见青山多妩媚,一见钟情。
柳伯有些脸红,所幸四下无人,而且她皮肤微黑,不显眼。
收起这份思绪,她重新换上那副冷硬面孔,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细微气机流转。柳伯等着看热闹了,那条一身宝贝的蛞蝓,这次要栽大跟头。
既然是帮人帮己的形势,那么柳伯就抽出那把师刀房著名的法刀獍,身形长掠,在狮子园一连串地方,开始精准出刀,要么切断山根与水脉的牵连,要么对一些蛞蝓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刺上一刺,再就是故意折腾出一些动静,罡气大振,把狮子园的风水暂时搅浑,继续为那个腰系养剑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拖延时间。
摊上蛞蝓妖魅这种好杀不好抓的狡猾货色,柳伯只能捏着鼻子做这种无聊事。
在一间房门紧闭的书斋外头,俊美少年的幻象再度现身,他双手负后,一脚踹开大门,跨过门槛。
嗅了嗅鼻子,微微有些不适,他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真不知道这柳氏祖上积了什么德,有这么浓郁的文运气息,在狮子园徘徊不去。也难怪那头龙门境狐妖眼红,可惜啊,命不好,白搭。”
他开始东敲敲西摸摸,不停跺脚,看看有无机关密室之类的,最后发现没有,便开始在一些容易藏东西的场所,翻箱倒柜。
那件宝贝,的的确确是在这间书斋才对。
此次狮子园劫难,幕后那两个大佬,他都打过交道,当然是难缠的货色,一个修为高,一个权柄大,连他都不怎么愿意深交。
那个喜欢收藏宝瓶洲各国玺宝的老家伙,鹰钩鼻,笑起来比鬼物还阴森,阴阳家总结出来的某种面相之说,很适合此人——“鼻如鹰嘴,啄人心髓”,一针见血。
老家伙走的是大隐隐于朝的扶龙路数,最喜欢搜刮亡国遗物,跟末代皇帝挨得越近的玩意儿,老家伙越中意,出价越高。
据说那人已经收藏了近百枚历朝历代的皇帝玺宝,应有尽有,但是他唯有两大憾事,一件是某整套玉玺,唯独缺了一块,有小道消息说这块玉玺曾在蜂尾渡那边现身,只是老家伙对那条出过上五境修士的巷子,好像比较忌惮,没敢披张皮就去打家劫舍。
第二件憾事,就是苦求不得狮子园世代珍藏的这枚“巡狩天下之宝”。此宝是宝瓶洲南部一个覆灭大王朝的遗物。这枚传国重宝,其实不大,才方二寸的规制,黄金质地,就这么点大的小小金块,却敢篆刻“范围天地,幽赞明,金甲昭昭,秋狩四方”。
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几眼窗外。那个臭婆娘果真不愿罢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找自己的真身了,哈哈,她找得到算她本事!
他沾沾自喜,这要归功于一本江湖游侠演义小说,上边说了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稳的地方”,这句话,他越咀嚼越有嚼头。
他继续搜寻那小金块,有些烦躁。这个柳小瘸子藏东西挺在行啊。
虽说即便给他找到了,暂时也带不走,但是先过过眼瘾也好。
说来荒诞,如今与狮子园风水有了些瓜葛渊源后,他竟然成了那小小金块都搬不起的可怜家伙。
若是不计后果,倒也行,可他不乐意,妖物修行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对妖族更难修行的一种补偿吧,成精开窍难,是一道门槛,还要幻化人形去修行,又是门槛,最后找寻一部直指大道的仙家秘籍,或是走了更大的狗屎运,直接被“封正”,属于第三道门槛。根据历史记载,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头幸运至极的上五境狐妖,只是被天师印往皮毛上那么轻轻一盖,就挡下了所有元婴破境该有的浩荡雷劫,蹦蹦跳跳,就跨过了那道几乎不可逾越的天堑,浩然天下的妖族谁不羡慕?
他只是道听途说,就快羡慕死了。
他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那高挂墙壁的书斋对联,是小瘸子柳清山自己写的,至于内容是照搬圣贤书,还是瘸子自己想出来的,他才读了几本书,不晓得答案。
一边是“笔下千军阵,诗词万马兵”,一边是“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一个气势外放,一个意气收敛。这点小意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抬起头,一左一右,朝墙上对联各吐了口唾沫,然后他哈哈大笑。
看到一个饱读诗书、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跌落泥泞,比落汤鸡、落水狗还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大摇大摆绕过摆满文人清供的书案,坐在那张椅子上,脑袋后仰,扭了扭屁股,总觉得不够惬意,又开始骂娘:“他娘的读书人真是吃饱了撑着,连做一张舒服的椅子都不乐意,非要让人坐着必须挺直腰杆受累。
他直愣愣盯着上方,想起了另外那个幕后大佬,手握青鸾国权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对柳敬亭看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了怪哉,连他这么个局外人,都晓得柳敬亭之类的清流能臣,是一根撑起庙堂的栋梁,你一个当今唐氏皇帝的亲叔叔,咋就对柳敬亭视若仇寇了?这两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冲着柳老侍郎的这么个好名声而来?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狮子园,一场被他躺在横梁上偷听到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忧国忧民,大儿子的最新见闻,以及柳清山的针砭时政。
记恨柳敬亭最多的文人文官,很好玩,不是政见不合的庙堂敌人,而是那些试图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无果的读书人,然后是那些明明与柳老侍郎的门生弟子争执不休,在文坛上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转而连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铭心的人。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其实他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对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坏而区分对待,最多就是对一些过火的溢美文字不予置评,对一些刻意的讨好不予理会,可恰好是柳敬亭的这种态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窝子。柳敬亭辞官退隐后,一次与大儿子闲聊官场事,那个给外人印象远远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县令,将这些道理,给父亲说通透了,当时柳敬亭唯有饮尽一杯酒而已。柳清山则不以为然,直言不讳,反过来就说了自幼就关系莫逆的兄长一通。
好在那位兄长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进了官场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后莫要学他。
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融融洽洽。
他那会儿其实心中冒出个念头,那头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狮子园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参加科举,是想有朝一日,以柳敬亭女婿的身份,在庙堂和文章上都有所建树,最终反哺柳氏文运?
只不过他当时光顾着嘴馋,一口吃掉了那头尚未结出金丹的狐妖,记得自己还打了几个饱嗝来着。
他转过头,感受着外边师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劳无功的出刀,恶狠狠道:“长得那么丑,配个瘸腿汉,倒是刚刚好!”只可惜他不是那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
哀叹一声,他收回视线,无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钱的文房四宝诸多物件上,视线游弋而过。
他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长木镇纸旁边的小盒子,烫手!
他赶紧缩回手,心情舒畅,笑骂道:“好你个柳清山,真贼!”
柳氏祠堂那边。
两位家塾教书先生之一的老人留在柳敬亭身边。
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只是摇头。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回来。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往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实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有一名十境剑修,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境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东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至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交由这两人打理,他们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太霸道了?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脚下的杂役丫鬟,都犯了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塞,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庇护柳氏。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这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宛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而立,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字条的缘故。
她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马后,字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一个装着黏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白墙上落笔。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石柔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向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将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的都准备妥当。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陈平安绕着狮子园走了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么(没)得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站在陈平安身边。看到陈平安的异样色后,石柔有些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我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心底的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芦姜壶,却发现没酒了,有点尴尬。
他将姜壶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