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道心越发坚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简,低下头,睫毛微颤,轻声自语道:“齐先生。”
她缓缓收起画卷,捧在怀中,游万里。
当年死而复生,与齐先生分别之际,他说有一事相求。
蔡金简当然愿意。
齐先生要她将一幅光阴走马图,帮着寄往倒悬山剑气长城。在那之后,齐先生又让她陆陆续续寄了几幅画卷过去。
画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个泥瓶巷少年陈平安。画卷内容,是骊珠洞天里的孩子陈平安,到大隋远游,然后独自一人南下送剑。最后一幅,是陈平安到达彩衣国之前。在那之后,齐先生就与她蔡金简道谢和告别了。
蔡金简曾经壮着胆子好询问,自己能否浏览画卷。那位齐先生笑容温柔,点头说可以。
在最后一幅画卷上,出现了齐先生,说了些临终遗言,是说给剑气长城那人听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宁姑娘考虑。”
“这样的陈平安,会善待世人。那就请宁姑娘,善待陈平安。”
“若是最后宁姑娘仍是不喜欢陈平安,没有关系,只请宁姑娘,莫要让我的小师弟,在‘情’之一字上,太过伤心。齐静春在此拜谢。”
此时此刻,蔡金简抬起头,怔怔望向远方。
齐先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陈平安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鹞形纸鸢,价格不菲,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面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鹞形纸鸢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手捧昂贵的鹞形纸鸢,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郡城几处游人必然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等到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这吃相是有些难看,以后要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面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和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百花苑园圃,争斗艳,美不胜收。
崔东山带着隋右边也来到凉亭。崔东山向陈平安作揖行礼后,盘腿坐在长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边却没有落座,说道:“陈平安,我打算离开这里,提前去往桐叶洲的玉圭宗。”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点头道:“路上小心。”
隋右边静待下文,只是陈平安说完这四个字后,好像就已经说完了所有言语。隋右边冷着脸,既不离开凉亭,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气氛尴尬。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后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飞剑围绕凉亭画出一个大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栈内外的窥探。虽然终究不是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未必挡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观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发生,崔东山就会心生感应,随手打死青鸾国这么个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婴,又有何难?
陈平安这才说道:“隋右边,那我就说些大煞风景的务实话,不管你爱不爱听,你都得听完。首先,痴心剑是借给你的,得还,还有那片斩龙台,一样要还钱的。第二,加入大骊王朝的谱牒籍贯一事,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离开宝瓶洲之前,还要让崔东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画卷我会留下,但是你一旦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金精铜钱能否继续让你从画卷走出,这件事情,你我都不确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务必小心,不可意气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气。作为剑修,练剑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练剑。”
隋右边看了眼陈平安,缓缓点头。
崔东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转头望向亭子外边空中的纸鸢,感慨道:“世人只道仙好逍遥,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隋右边默不作声。
陈平安道:“路上盘缠准备好了吗?肯定没有,你们这一路就没有挣钱的营生,那我给你准备两只钱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银,一袋子雪花钱。小暑钱我自己都没剩下几枚了,谷雨钱更是一枚都没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叶洲,就不能大手大脚,说不定一路上拣选仙家渡船和路线,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盘,住不得昂贵房间,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远游,如此一来,容易横生枝节。”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龙城,找到范二,就说我答应你的,让他借钱给你。”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最多五枚谷雨钱,最多五枚!”
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仍是不说话。
陈平安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吝啬,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撑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边点头道:“好。”
崔东山想了想,没有越俎代庖,替陈平安当那善财童子。小事上,他这个难逃钱袋子命运的可怜弟子,帮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揽没关系,但在这种涉及生离死别的大事情上,还是交由先生自己处置吧。
不过两袋子钱还是在崔东山手中凭空出现,他把钱袋子丢给隋右边,然后转头对陈平安笑道:“回头先生再还我。”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
陈平安和隋右边,其实都是不太喜欢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接下来就真没话说了。
隋右边转身走出凉亭,崔东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边一直走下台阶,都没有转头,看得崔东山啧啧出声,真是个败家娘们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东山接着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开始数数,默念一个数,就伸出一根手指。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之时,裴钱飞奔到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陈平安跟上隋右边后,两两无言,到了客栈门口,身后就是大门上两尊等人高的彩绘门。
隋右边停下脚步,陈平安跟着停步。隋右边抬起头,望向蔚蓝澄净的天空,轻声道:“是不是从来只觉得我是累赘,所以我说要走,你觉得轻松不少。”
陈平安转头看着隋右边的侧脸,笑道:“别总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不可否认,隋右边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女子,尤其是当她偶尔不那么色冰冷的时候,宛如昙花一现。
不知道隋右边,会不会在江湖里遇上心仪的男子?在桐叶洲玉圭宗,有没有人会成为她的仙眷侣?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惊才绝艳的年轻剑修?
陈平安挺好,也挺期待下次在宝瓶洲重逢,能看到她与人并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样。
一想到这些很难想象又十分有趣的画面,陈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隋右边转过头,怪地问道:“你笑什么?”
陈平安没敢说出心里话,感觉有些无礼轻薄了,隋右边脸皮子薄,气性又大,可别好好一场离别送行,结果挨了隋右边一两剑。陈平安只是说道:“保重。”
隋右边大步离去,给陈平安撂下一句话,是一句嗓音轻柔的豪言壮语:“我会很快就成为上五境剑仙的。”
走到了大街尽头,隋右边回过头望去,已经没了陈平安的身影,唯有两尊彩绘门。
隋右边有些笑意,就此离去。
就跟约好了似的,隋右边刚离开,卢白象也来请辞,说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内的青鸾国境内所有大寺庙,之后去庆山国、云霄国四处走走,大概几年后才能去陈平安的家乡龙泉郡。
陈平安在屋子里,瞥了眼崔东山,后者赶紧解释道:“与学生无关!若是学生撒谎,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卢白象笑道:“确实与崔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想要独自一人,像当年在藕花福地那样,尽情浏览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内,除了跻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达远游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以便将山上的绝美风光一并看遍。在那之后,卢白象就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以扈从身份跟随,给您效命。”
陈平安刚将两袋子钱还给崔东山,这会儿又得掏钱,气笑道:“说吧,要跟我借多少钱当盘缠?”
卢白象哈哈大笑,道:“无须一枚仙钱,借些银子就行。”
不过陈平安仍是给了两袋子钱,叮嘱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袋子雪花钱还是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卢白象并未拒绝,接过了钱,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门就死在外面,岂不是尴尬至极。”
陈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种急躁性情,两者足以让你在宝瓶洲横行了。”
卢白象起身告辞,抱拳道:“那就再会?”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再会。”陈平安又打趣道:“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别捣鼓出一个魔教来。”
崔东山拆台道:“卢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门派立教称祖不打紧。”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会儿。”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裴钱将那枚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枚雪花钱,知道这个小貔貅能主动掏出一枚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去摸裴钱的脑袋,嘴里答应道:“知道啦。”
裴钱灵巧地躲过卢白象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她转头对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师父摸脑袋,么(没)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着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示意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干脆道:“咱俩都是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努力忍住笑意。
崔东山拈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鬼魅精怪之类的事情吓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然后坐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问道:“不看一看青鸾国的佛道之辩?”
崔东山摇摇头,泄露天机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师重地的两帮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秃驴们相互指着鼻子骂来骂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转世佛子和青鸾国京城白云观观主这两人之间。一个曾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这辈子同样悟性极高;一个是没有任何根脚、只会读书而且什么书都读得通的中年道士。这两人论道,虽然关注的人不会多,但个个都是不小的麻烦,观湖书院,云林姜氏,说不定还有许多从天上落下的闲云野鹤,还有难得爬出水面透口气的老王八。一来我是见过大场面的,瞧不起这场辩论;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适合去那边。”
陈平安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东山站起身作揖赔罪,道:“学生此去,需要带上魏羡同行,恳请先生答应。”
陈平安嚼着枣子,笑道:“难道不是我应该感谢你吗?”
崔东山破天荒没说那些谁都不当真的言语,他把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缠,缓缓道:“如今东宝瓶洲中部形势复杂,山上山下都一团糟,山泽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却很不讲究。那个书简湖,本就是鱼龙混杂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议先生离开青鸾国京师后,不要马上去书简湖,先去大隋的山崖书院,刚好可以去那边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
“我会致信一封,让大骊直接将剩下的金精铜钱送往山崖书院,届时茅小冬会帮先生护阵。这对先生而言,是锦上添花,可对于大隋高氏而言,却是无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觉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国,炼化那颗品相极好的金色文胆,最是适宜。
“此后,是旧地重游彩衣国、梳水国一带,还是返回龙泉郡看一看老宅,问题都不大。
“在那之后,先生再去书简湖就稳妥了。那会儿宝瓶洲中部应该已经稳定下来,说不定一块大骊礼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就能够随便让一位地仙低头。”
陈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终于点头道:“可行,离开青鸾国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规划的路线走。”
崔东山毫不掩饰自己的如释重负,道:“先生放心,这里面绝无坑害先生的谋划。再说了,学生我与先生你,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走的是同一条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东山就是惫懒得整天无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么打交道的?”
崔东山脑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颓丧模样,咚咚作响地磕了三下,抬起头道:“一说这个,学生就心口疼。”
陈平安笑道:“你们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崔东山委屈道:“可凭啥是那老家伙享福,继续当威风八面的大骊国师,学生却连绣虎的绰号都没了,每次往外面跑,还得风餐露宿,藏头藏尾?”
陈平安幸灾乐祸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里面的那么多件法宝,还有这副比杜懋阳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哀叹一声,单手托腮,摆出抬头望天状,道:“倒也是。我如今对那打打杀杀兴趣不大,就是比较容易无聊。出了大隋书院还好,与先生朝夕相处,乐在其中。在那座东山,小宝瓶不稀罕搭理我,于禄、谢谢之流,我看着烦心,李槐、林守一又没得聊,好一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啊。”
陈平安懒得安慰他什么,何况这位大骊绣虎需要别人宽解心境?天大的笑话。
崔东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这画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暂时收官了。学生为先生小小复盘,就当离别之前,最后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陈平安下意识端坐,每次与崔东山学棋,都是如此认真,恭敬道:“请说。”
崔东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伤感,只是这些情绪收敛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他先以飞剑画出雷池,才道:“那隋右边就是个傻妞,像个龙窑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过傻归傻,确实是个先天剑坯,只要玉圭宗愿意栽培,元婴境剑修不在话下,至于能否成为上五境的女子剑仙,可就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得问过这方天地答应不答应才行。不管如何,这隋右边算是画卷四人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先生这一路,对她呵护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边的心境非但没碎,反而更加明亮。”
陈平安眼古怪。崔东山伸出并拢的双指,斩钉截铁道:“对天发誓,学生这番话绝对没有双关,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陈平安递给裴钱一颗白如雪的香梨,裴钱双手捂住香梨,拧转几下,算是擦拭干净了,这才轻轻啃咬起来。
崔东山继续道:“至于魏羡这颗烫手山芋嘛……已经帮先生摆平了,反正就是个憨傻汉子,不用多提。”
崔东山原本还想格外细说这里面的精妙对弈,只是发现陈平安对他使眼色,崔东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领会,改了口风,一带而过。
崔东山斜瞥一眼摇头晃脑吃着水果的裴钱,嫌弃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半点眼力见儿……”结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陈平安一脚。
崔东山悻悻然,又说回正经事:“卢白象才情极高,是有望成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顶极难,九境不难,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当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将来的大骊王朝,仍是身负一定武运的超然存在,到时候以卢白象的脑筋,我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仍然算是战力相当不俗的好走狗……不对,是好打手,好扈从。”
裴钱瞪眼道:“在我师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说话啊,不许胡说八道,这么糟践老魏和小白。”
崔东山笑眯眯道:“那我与你说说与这颗香梨相关的精魅故事吧?”
裴钱立即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师父有你这样的学生,不跌份儿。”
崔东山模仿裴钱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荡,啧啧道:“我家先生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钱装傻扮痴,脸上笑呵呵。
崔东山色微变,转而对陈平安沉声道:“唯独这朱敛,看似是最不钻牛角尖的一个,随遇而安,在哪里都能活得滋润,可这意味着,他才是那个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家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曾是俊美无双的豪阀贵公子,却跑去习武,真就给他练出了个天下第一。这样的人能屈能伸,画卷四人,数他朱敛眼界最高,心气一样最高。”
裴钱使劲点头,四人当中,她就最怕那个佝偻老人。
崔东山突然笑了,道:“这种家伙,其实无所执。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先生卖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会有意外之喜,到时候四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说死则死,毫不犹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也不例外。其余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独朱敛,学生我教不动,只有先生出马才行。”
崔东山见陈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释道:“隋右边不行,她在求剑道,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卢白象与先生看似性情最为契合,实则不然,此人几近无情。”然后崔东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声秘密告知陈平安,“魏羡觉得自己死不得,还没有得偿所愿,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执念之外,世间人都可杀,世间物皆可买卖。关于这个执念,先生别怪我多事,学生还需要通过桐叶洲关系,对南苑国开国初期魏羡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陈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观道观老道人,你悠着点。”
崔东山笑了笑,道:“对于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会极其小心的,说实话,就算我在仙人境巅峰之时,都不敢主动招惹他。老秀才与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人,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光风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这样的人是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那种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们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在我们被迫出手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最后再由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只是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吗?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须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朝崔东山一拍胸脯道:“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只是一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一进门,裴钱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颗香梨,道:“你是我师兄,我帮你擦擦这梨,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道:“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面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面的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其他孩子在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和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仙坟对着破败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山上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脚摘了箩筐,就号啕大哭。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看得入,不时自言自语。
“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啊?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面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的一声,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默默坐在凳子上。崔东山坐在一旁,色淡漠,道:“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饿得在泥瓶巷来回走,那个妇人开了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直身子,双手护住自己的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没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道:“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崔东山眼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姓左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这三个当时仅有的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道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听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里的那座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在那之后,老秀才每天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为更多的笨蛋传道授业解惑,而我们最早的这三个他的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门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而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嗤笑道:“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道:“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递给裴钱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过。”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问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说到这里,又想起一桩伤心事,跟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被骗去七枚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陈平安最后还是将崔东山送到了客栈大门口。
魏羡和裴钱正在唠嗑。朱敛和石柔站在陈平安身后。
崔东山对陈平安身后的两人笑道:“两位,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先生啊。”
朱敛点头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爷,当然无须多说。”
石柔则心情复杂,崔东山在时,畏惧如虎,崔东山走时,又担心前路渺茫。
崔东山对陈平安作揖拜别,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东山起身后,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头贴在身前,背对着“杜懋”,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干得漂亮!我和郑大风都要谢你。”
崔东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马屁如此不顺畅,只得扭扭捏捏地说道:“先生真是……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