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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棋盘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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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白象跟着起身,心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道:“你哪有资格说后边这四个字。”

看着崔东山的背影,卢白象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独自复盘。

崔东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羡,有点危险啊。”随即他有些自嘲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蓦然而笑,去敲隋右边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经跟卢白象学完了棋,再跟你学学剑术呗?”

陈平安将多宝盒放回竹箱后,独自离开客栈,随便浏览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学塾,各色店铺,应有尽有。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抽芽的柳树,鸡鸣犬吠,崭新的春联门。行色匆匆做着无根买卖的外乡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着过年时换上的新衣裳,朝气勃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武庙外面,其间路过一座财庙,相较于冷冷清清的文庙,香火旺盛。

陈平安已经走过千万里山水路途,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而不亲,却对财庙、土地庙以及各种娘娘庙这些位不高的小祠庙更为亲昵。比如这道观寺庙林立的青鸾国,居中大殿的主,老百姓往往敬过香拜过了就拜过了,逗留时间不长,可是在一些职掌某事的祇脚下,虔诚磕头后,还会念念有词,有所祈求。

陈平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数。

像为武将模样,彩绘泥塑,怀抱铁锏,做狰狞怒目状,十分威严。此地庙祝没有露面。

陈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为,只是伤势尚未痊愈,他还有一线希望,去争一争那个虚无缥缈的“最强”二字,当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个天纵才的曹慈,已经跻身武夫六境。要跻身第六境,关键是寻着一颗英雄胆,有点类似练气士结金丹。大体上有两种捷径,一是进入武庙,碰运气,看能否获得青睐,被赠予一份武运。另外一种是去往古战场遗址,与那些阴魂死而不散的战场英灵搏杀,这颇为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有单枪匹马的游荡英灵,那些灵智不曾涣散的英灵武将,麾下有着数目不等的阴兵阴将,极其难缠。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仙书,记载着中土洲有一座巨大遗址,那位英灵拥有相当于练气士十二境的修为,加上相当于兵家圣人坐镇沙场,无异于传说中的飞升境,麾下有阴兵阴将数十万之众。相传历任龙虎山大天师在继位之前,都须要前往此地历练,甚至多有陨落的惨事发生。

陈平安对于武庙馈赠一事,从来不抱希望,今天无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还是向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战场遗址,希望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打出个实打实的第六境。

县城武庙太小,没有请香处,都是老百姓自带香火而来。陈平安孤零零地站在武庙大殿内,觉得双手合十,好像不太适合,干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圣人致礼,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殿外边,春光明媚,陈平安跨过门槛。

如今长生桥重建,成功炼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陈平安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练气士门槛。可这绝不是什么天大的福缘,天底下少有熊掌与鱼兼得的好事,练气士和纯粹武夫两种身份背道而驰,虽说不是没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数座天下,寥寥无几,剑气长城有些剑修和师刀房道士,还有崔瀺曾经无意间提及的几种怪胎,属于此列。之所以此举被视为蠢事,就在于越往后,越容易出现近乎致命的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本就不易,元婴境破瓶颈、灭心魔更是难上加难,佛家修行的不败金身,道家追求的无垢琉璃之躯,其实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纯粹”二字当头,一旦选择同时开辟两条路,就等于自找苦吃,很容易两头不靠,最终成就有限。

就在陈平安右脚也要跨出门槛之际,身后荡起一阵灵气涟漪,响起一个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平安收脚转身走回大殿内,彩绘像荡漾起一层金光,然后从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将,落在大殿内。

这位青鸾国地方上的武圣人抱拳笑道:“此事多亏仙师的那个学生出手相助,才让我们文武两庙逃过一劫,不知仙师能否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仙师若有所需,只管开口,只要我们两庙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脱。”

陈平安笑道:“这次出手,是我那学生一人的意思,与我没有关系,武圣人不必谢我。我这次不过是恰好路过,多有叨扰。”

武圣人无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扰。”

陈平安无言以对。

道香火,最是妙。

陈平安本就无事,干脆挑了个蒲团坐下,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免惊吓到凡人,亦是落座。

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这个问题,夹杂在紊乱问题当中,并不突兀。

武圣人知无不言,一一作答。陈平安得偿所愿,起身道谢告辞,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在陈平安渐行渐远后,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像当中栖息。

陈平安走在街道上,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他喃喃自语,碎碎念叨:

“你这个年纪,总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的。

“可做得不好,与做错,是两回事。岁数小,犯了错不用怕,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错,会打你骂你。如果你上了学塾,夫子会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宝瓶有齐先生,有大哥李希圣;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学塾,你都没有。没关系,我来教。

“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就没有人教过我。”

陈平安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绘画粗劣的门。他没有急着返回客栈。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条僻静巷弄,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桂姨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对于作祟阴物之流,天生不喜,从离开桂花岛至今,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

此刻她重见天日后,一时间有些不适,站在阴影中,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双手藏在袖中。陈平安知道,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个万福,露出两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过主人。”

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不决。

签订契约之时,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

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主人无须犹豫,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你是女子,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问道:“哦?敢问主人,可是男女之事?”她笑了起来,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娇笑,眼却冰冷,道:“不承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气。”

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无奈道:“我是想问你生前,可曾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晚辈立规矩的手段。”

她一头雾水,显然,陈平安的想法,让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违心作呕,但总好过一些可怜的姐妹,被那位老仙师施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坐蜡之法”,把魂作为灯芯,点了油灯,一点点消融,凄惨至极。

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松了口气,摇头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物中。

在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飘摇,一脸错愕,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面天地的风光了?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愿意的。

陈平安走出巷子,最后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口的台阶上,抱膝而坐,怔怔出。

从他面前走过了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人却红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赔着笑,说着好话,手里拎着以油纸包裹的长条肉。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妇人越是恼火,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去,将男人晾在一边。

男人佝偻着腰,有些疲惫,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有衙门当差的,有在富裕门户的家塾当先生的,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老丈人给了回礼,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就他只能拿个条子肉。他自然心里窝火,可媳妇怨他,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说到底,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男人叹着气,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对陈平安笑了笑,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

陈平安看着这一幕,虽然言语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其实有些窝囊,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可能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平时笑容会少很多,在学塾读书时会更用功一些;也有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帮着他爹扛着那条子肉,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钱在自己的屋子里抄书,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门口,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隋右边就没给崔东山开门,哪怕崔东山告诉她,自己能够将她的剑术和剑意,甚至是剑道都拔高三尺,隋右边仍是没有改变主意。

崔东山在门外揉着下巴,换了路数,问隋右边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真正剑仙的风采到底是怎样的。

隋右边仍是无动于衷,在屋内用一块斩龙台磨砺痴心剑。这块斩龙台是她从陈平安那边买来的,到手的时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飞剑初一和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剑虽然本就是一件仙家法宝,而且还有提高品秩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剑修孕育出的本命飞剑,仍算死物范畴,所以不像陈平安那两把飞剑,可以丢出斩龙台就不用去管。淬炼痴心剑一事,需要耗费她大量心。

磨剑之时,溅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边只知道斩龙台被誉为世间最珍贵的磨剑石,至于其中缘由,暂时不知。看着斩龙台磨剑的过程,就让隋右边大受裨益,剑气流转精妙细微,某些灵动纹路如云聚云散、飘忽不定,剑刃上的光泽一闪而逝。好像磨砺之物,除了法剑痴心,还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剑心。

崔东山就了怪了,如隋右边这般所谓极情于剑的剑痴人物,他见了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其实心性最为简单,说好听点叫意精诚,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会绕弯,美其名曰剑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里温养剑气,真正所求,却是剑意,可不是剑师之流的追求,分明有意从武夫转为练气士,立志跻身浩然天下的顶尖剑仙之列,是个认为天地围绕我转的憨傻娘们,照理说不该如此扭捏才对。

吃了个闭门羹的崔东山暂时拿她没辙,若是谢谢,他早就破门而入,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隋右边有陈平安当她的护身符,崔东山难免束手束脚,好些调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开,只得离开。

他其实还有一事,只要说出,由不得隋右边不动心,只是他暂时还不愿意兜底。

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崔东山重重一跺脚,将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个花枝招展的丰腴妇人,倒是挺稀罕。崔东山站在床畔,后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帮他捶腿。妇人奉命低眉顺眼地蹲在这位仙师脚边,动作轻柔,无比乖巧。

天寒地冻,四季轮转,生老病死,气使然也。食气者寿,这便是练气士的由来之一,涉及真正的大道根本。

圣人有云,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气者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为。前边三者都好理解,最后那句则说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说”,又是忌讳太大;既有纯粹武夫的断头路,还有各方圣人们都不希望后世对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过崔东山却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层境界——气盛,归真,到。如今大骊藩王宋长镜应该还只是气盛,更晚跻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经进入了归真,这让第一次听到消息的崔东山很是诧异,以至于跑去教训了整天陪着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于禄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的于禄估计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要挨那顿揍,更不懂崔东山所谓的“小心以后手里有厕纸,却没茅房给你拉屎”是啥意思。

崔东山是替这个手底下的小喽啰着急啊,一国武运有厚薄深浅之分,一洲岂会没有?宝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结果先是宋长镜年纪轻轻就跻身止境,紧接着李二又后来者居上,更何况还有那个据说如今性情大变,在落魄山竹楼当起了闲云野鹤的林下老隐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在老龙城那边栽了大跟头,从一个有望跻身止境的家伙,沦为废人一个,估计未来百年,宝瓶洲的纯粹武夫,脚下那条断头路就不是什么十境,而是直接跌为九境了。现在再加上陈平安,以及那四名凭空出现在宝瓶洲的扈从,你于禄和谢谢,作为我崔东山手底下的一对奴婢,就不能长点心,赶紧去蹲个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后想要拉屎都没个坑。

于禄,余卢,卢氏余孽,作为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不是卢氏余孽是什么?于禄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关键是每步台阶走得还算稳固,除了自身武学天赋极好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卢氏皇帝失心疯,不惜将半国武运转到了太子于禄身上。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嘛,又臭又硬,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躺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忙着给他按摩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将武圣人的金身从像拖曳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至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公,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摞赶来此地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向土地娘娘招招手,道:“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术活,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道:“以后没你的事了。”

土地娘娘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始末。

正是陈平安离开客栈去了武庙,之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符箓美人的经过。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在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挥了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公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为此消耗的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土地娘娘心惊悸的同时,心中何尝不是在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道:“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桩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祇,但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即便有心帮你提高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喜事临门吧。”

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众多布局的棋子之一。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坯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在无数封如雪花般飘入大骊京城的细作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个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细作自己都没怎么在意。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作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的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使得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秘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要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承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让那把靠跟中土洲剑修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只见一道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而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眼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竟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了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在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被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道:“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也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厉声道:“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问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也提不起的硬骨头,可说一千道一万,她也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问道:“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从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中放出。

石柔悬停在桌子上方,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

崔东山仰起头。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他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后,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之后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号,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崔东山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最低也该是儒家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色如常。

终究不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枚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刚才的拔高身形让她遭罪不轻。

好在那枚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仙人遗蜕,莫说是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仙,就算是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连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成为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带着哭腔道:“恳请两位仙人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奴婢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朝向陈平安磕头,骂道:“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了六百六鬼,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了!”

女鬼磕头的频率更快,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样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站直身子,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却发现陈平安是在对那女鬼说话,崔东山只得恢复作揖的姿势。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须用言语表达。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赞道:“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练达。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道:“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个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完全不知这对师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的雪白大袖当中。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问道:“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应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焐热就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会是个须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来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烦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事。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答道:“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崔东山打开画卷,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画面上,出现的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唯有飞升境大修士,或是精通某些远古秘传的仙人境修士,才有制作此物的通。

底蕴深厚、不缺财力的“宗”字头仙家,为了暗中庇护那些山门祖师爷的转世之人,多珍藏有此物。走马图,可不是什么怡情小物件,耗资巨大,涉及大道修行。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记录在画卷之上。

这幅画卷,就连大骊皇帝和崔瀺那个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都不曾见过。

看着画面上的陈平安和同龄人宋集薪,一点点从孩童变成少年,崔东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却已经不在画卷上的两人。

在齐静春身死道消之后,崔东山发现骊珠洞天的光阴流水,给人以大通削薄了一层,极其隐蔽,别说是小镇上的凡夫俗子和地仙修士,恐怕连仙人境练气士都察觉不到。

这意味着,某人手上已经拥有一幅时间线更长的“流水”画卷。

到底是谁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说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陆沉,为了他的“大师兄之一”李希圣,或是为了那个身为天君谢实子孙的长眉儿;可能是继齐静春之后担任坐镇圣人的阮邛,为了女儿阮秀;可能是药铺杨老头,为了那个洪福齐天的马苦玄,或是某个暗中押注的年轻人物。

崔东山收起画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当中,然后又以飞剑画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这才取出黄纸符箓和几袋金精铜钱,以及……那副价值连城的仙人遗蜕。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这比起自己当年在骊珠洞天,拼凑出那个碎瓷少年,只难不易。

崔东山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学生为先生分忧,为先生慷慨解囊,天经地义啊。他娘的,两次拜师求学,都是这般凄凄惨惨给人当钱袋子的模样,我崔东山与崔瀺,不愧是一个人啊。”

陈平安果真去县城几家书4,买回了两本法家学说的典籍,挑灯夜读。

第一天的暮色里,色憔悴的崔东山,来陈平安屋子这边诉苦一番,讨要了一壶桂花酿喝,又厚着脸皮顺走了一壶。

第二天,崔东山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来到陈平安屋子里,他让正在认认真真埋头抄书的裴钱挪过去点,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看到了练习天地桩倒立而行的陈平安,以及练习六步走桩的裴钱,他默默离去,当然没忘记顺走桌上放着的那壶桃花酿。

第三天,崔东山采飞扬登门的时候还带上了卢白象的棋具,说要后天才能起程,为了解闷儿,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资,必然学个两三天就能超过卢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东山不在话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着桌对面端坐、脸色严肃的陈平安,崔东山出现片刻的色恍惚。

崔东山教了《彩云谱》上的那个小尖。这个定式再怎么精彩绝伦,再怎么被后世棋士誉为空前绝后,震古烁今,说到底就只是一个定式而已,可是陈平安偏偏就死磕这个定式了。

结果整整一个时辰,就全部耗在了讲解这个定式的精髓与之后诸多变化上。若是卢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骊棋待诏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被崔东山骂得狗血淋头了,可大概是陈平安的“先生”身份,让崔东山极其罕见地有耐心。也有可能是让崔东山吃尽苦头的陈平安,从未如此认真地跟他讨教一门学问?

总之,崔东山教棋,陈平安学棋,清脆的落子声响,以及那一问一答,此起彼伏,悠悠扬扬。

第四天深夜,陈平安打开屋门,顿时毛发悚然,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崔东山的身边,站着一个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见过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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