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境地仙突然笑道:“公子原来是法家门生,难怪。”
陈平安不知对方为何有此误会。这位应该很熟悉青鸾国世情风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该切磋切磋。”
山坳内顿时剑拔弩张。
山泽野修习惯了翻脸不认人的场面,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谁不乐意额外多赚个五十枚小暑钱?干净钱能挣当然要挣,脏钱挣得又何曾少了?那些个散修或是为了被朝廷招揽,或是为了讨要谱牒仙家一个供奉头衔,多半就要先做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例如帮助朝廷刺杀敌国大将文臣,为谱牒仙师解决那些不适合亲自出手的仇杀、恩怨。
金丹境地仙悠悠然环顾四周,似乎在考察战场。
陈平安问道:“你知不知道地牛一旦选择翻身,牵动地脉,会殃及数万百姓?”
地仙犹豫片刻,仍是点头坦诚道:“到了我这般境界,当然知道此事。”
对此那拨山泽野修并无太多意外,唯有阵师吕阳真皱了皱眉头,但是隐藏得极好。
陈平安又问:“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笑道:“这可不简单,要么按照你朋友的说法,靠着烧钱,大范围布下法阵,稳固地脉,减轻地震动荡,要么我们之中有练气士拥有类似骊珠的先天灵宝,并且炼化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脉’。”
见陈平安不再问话,这位地仙再次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道声“后会有期”。
金丹境地仙似乎放弃了“切磋”的念头,望向那四座“山头”的主心骨,例如坐骑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阵师吕阳真,以心声分别告知他们分赃地点,以交付定金之外的剩余报酬,然后御风而去。
所有散修跟随地仙离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那位金丹境修士会在不同时辰、不同地点,向四伙人依次支付仙钱,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山峰轻轻捶了陈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钱当雪花钱使唤来着。”
徐远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一边用手指从上往下梳理鲜血结块的髯须,一边道:“暂时是安全了,就怕这位金丹境地仙,是条心怀不轨的地头蛇。实在不行,我们就别等那场青鸾国京城的佛道之辩,早早离开为妙。”
张山峰犹豫道:“陈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剑,还有你那把短刀,难道就留在大都督府了?”
陈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远霞虽然心疼,仍是色坚毅,道:“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会长脚,以后总有机会讨要回来,万一大都督府是这场围杀的主谋,我们就是自投罗网。青鸾国唐氏皇帝一向桀骜不驯,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心腹,我们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且有理说不清,人家随便泼点脏水下来,我们躲都躲不掉。”
张山峰曾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弃儒学道,去山上当了道士,这趟从北俱芦洲南下远游宝瓶洲,见闻颇丰,挫折收获皆有,成熟了许多,听过徐远霞的解释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陈平安酝酿许久,才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既能让张山峰和徐远霞不牵扯到自己的云诡波谲当中,又能让两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道:“我因机缘在桐叶洲一家书院得了一块玉佩,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保命。虽说如今青鸾国鱼龙混杂,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是有那块……等同于书院君子亲临的玉牌,寻常金丹境、元婴境地仙,都不太敢痛下杀手,所以我们拿回真武剑和那把短刀,问题不大。”
处事确实讲究一个待人以诚,可如果因此陷人于险境,遭遇那种类似陈平安遇到杜懋的灭顶之灾,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
裴钱和画卷四人已经走近。他们对于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的身份,都十分好,看样子不是陈平安的老乡,而是之前远游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羡四人都看得出来,年轻道士只是个境界平平的练气士,大髯刀客是个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这样?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便嘴角翘起,笑着打招呼道:“裴钱妹妹,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问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一并蹲下身,徐远霞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金丹境地仙,只说以骑黑狐为首的那拨野修,心术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地牛不管,它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再分开也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说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钱,画卷四人却看得更多想得更远。
他们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陈平安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并且自然而然就听进去。须知跟他们四人这一路,打打杀杀也不算少了,隋右边都死了多少次了,陈平安的种种表现,无形中都展现出其极其强硬、坚韧和有主见的那一面,同时陈平安又对四人给予足够的尊重,便是魏羡都不得不承认,他溜须拍马时所谓陈平安的“霸王之资”,其实水分不大。
陈平安望向那头黄色地牛,问道:“你能否以人身现世?如果我没有记错,跻身观海境或是龙门境,应该可以变成人形吧?我有一瓶疗伤的丹药,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离开老龙城之前,桂夫人让人带来了一只由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宝匣,里头装了十二瓶丹药,针对中五境每一级阶梯都分别有不同的丹药。
听到陈平安的问话后,那头伤了大道根本的龙门境妖物摇摇头。
张山峰解释道:“相较寻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较特殊,就像水属蛟龙一般,五行之属越是纯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难,像它就需要跻身金丹境才行。”
陈平安恍然,点头道:“没事,我们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尽量绕过大的城池,挑选山水小路就成了。”
张山峰笑道:“这个我们就熟门熟路了,这两年在青鸾国、庆山国逛了不少地方。”
陈平安随即掏出一瓶适合龙门境练气士服用的丹药,让黄色地牛服用。一炷香的工夫,它已经能够挣扎着起身,虽然依旧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行走无碍。毕竟世间土属妖物,本就以体魄坚韧、耐力惊人著称,而且这头龙门境妖物坦言,自己炼化了一只青釉山水瓶作为本命物之一,能够容纳、积蓄天地灵气。陈平安闻弦知雅意,便直截了当将那瓶丹药全部给了黄色地牛,由着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内,慢慢汲取药性和灵气疗伤。
黄色地牛四足踏地后,眼眶内竟是泪水莹莹,凝视着眼前这位一袭雪白长袍的年轻人,感激道:“仙师高风,如何回报?”
它又愧疚不安道:“仙师于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为我续道之德,可是我在此修行两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龙脉,之前偶然所得两件灵器和法宝,都已经炼化为本命物,此外并无攫取任何天材地宝……”
裴钱哀叹一声,怪我,怎么才出了老龙城,自己就又成了个赔钱货?在蜂尾渡那边差一点赔了两枚雪花钱,在这山坳更是亏到姥姥家。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真要有心,等你伤势痊愈,结成了金丹,能够以人身远游四方之后,可以去我的家乡。那边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欢迎你来做客——”
徐远霞突然开口道:“何必等到结丹再去?养好了伤,直接去你家乡便是,说不定可以直接在那边结丹。有圣人坐镇气运,还不用担心惹来地牛翻身的意外。”
黄色地牛眼迷茫,似有不解。
陈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远霞笑道:“不急,还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对不对脾气,再做决定不迟。若是性情不合,还不如留个好印象,以后有缘再会,总好过朝夕相处,结果生出龃龉,好好一桩善缘就浪费了。”
张山峰附和道:“可行。”
陈平安自无异议。
一行人缓缓而行,离开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鸾国的大都督府。
陈平安与张山峰和徐远霞聊了一些可以说的游历。两人也跟陈平安说起了青蚨坊分别之后,他们的江湖故事。
青鸾国唐氏皇室,一贯是封王却不就藩,亲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拥有各自府邸,并且这些府邸只有居住权而无所有权,一旦失去爵位就会被宗人府收回。
青鸾国设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边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区还有一座,权力极大,负责漕运、盐铁等诸多关系国之命脉的事务,寻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权臣握柄之害,藩镇割据之忧”,甚少发生。在青鸾国数百年历史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且将相相宜,一直表现得让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难道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封疆大吏,就没有一个人生出过野心?一个个恪尽职守,为唐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这个青鸾国,宛如世外桃源,一方净土。不仅如此,在宝瓶洲中部如火如荼的战事,引发了士子南渡、衣冠弃北的数股洪流,而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吸纳了数以万计的南迁豪阀子弟,其中又以青鸾国人数最多。
现任五位青鸾国大都督,靠近边境的四位,都是靠着战场功勋或外戚身份开府领军的,唯独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是代代相传,而且近三百年来,家族香火都靠着一根独苗支撑,看似摇摇欲坠,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余年的“铁杆庄稼”大都督,现任主人是韦谅。
韦谅韦都督,也就是跟张山峰、徐远霞索要了真武剑、短刀的那位青鸾国权贵,在世袭都督之后,就不再游山玩水,优游林野,而是深居简出。他靠着早年的种种事迹传闻,在青鸾三国之间名声不小,擅长青词、草书、注释佛经以及佛像绘画,尤其是后者,有“独步一时”的说法,朝野上下,一画难求。这位才三十多岁的韦都督,据说在士林文坛风评极好,被誉为风姿特秀,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在京师贵妇和闺秀之中,更是好评如潮,传言这位大都督负笈游学,与数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访仙,被樵夫误认为谪仙人,磕头便拜,惊呼仙。
此次青鸾国京城举办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唐氏皇帝让韦谅赴京负责京师安危,准许他带六千精锐北上,驻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对此人的倚重和信赖,可见一斑。以致江湖上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说君臣二人有那断袖之癖。而且这次佛道之辩,云霄国严氏、庆山国何氏两位君主都会来到青鸾国京城,而韦谅带兵北上一事,能够让两位别国君主也视为平常,并无异议,更是一桩怪事。
这一天,大都督府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魁梧青年,没有惊动外人,大都督韦谅在书房内待客。
韦谅对那个青年很随意,既不是略带疏远的客气,也不是刻意的热情,而那位魁梧青年显然与这位大都督是旧相识,没有跟韦谅相对而坐,而是站在书架下,翻翻检检。
韦谅笑道:“姜韫,看来家族对你青眼相加啊,愿意将此事交付你。如此一来,我倒省心省力了,到时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这场春末的佛道之辩,不会有太大的风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尽头的那位,大概是离开了相当于半个家乡的仙家渡口,便将腰间炼化为本命物的铁链“腰带”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镇市井惹来侧目。
姜韫随手翻阅一本书籍,书上旁白注解极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杂,显然这本书,大都督韦谅不止看了一遍。
姜韫转头道:“老韦,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你们皇帝陛下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现在事态很复杂,除了我之外,家族内好像有人暗中潜伏,而且修为绝对不低。”
韦谅笑而不言。
姜韫有些无奈,问道:“小小一个青鸾国,就敢举办佛道之辩,而且故意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唐氏皇帝不了解三教之争的凶险,老韦你会不清楚?我们云林姜氏,当初是怎么迁徙到宝瓶洲的?我这次离开蜂尾渡,一路上专门挑了些热闹地方,说句不夸张的,如今满大街的练气士,地方上犹然如此,更不用说你们京城,你们是真不怕啊?”
韦谅将一只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后,顿时寒光盈室,他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为师承的关系,所以对山泽野修怀有一份同情,我可不会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野修,不管是在青鸾国境内犯事,还是在别处,我会捞网数次,是死是活,按规矩行事。一颗老鼠屎尚且能够坏了一锅粥,更何况是一窝窝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书案文刀,虽是蕞尔小物,可却被视为“君子武备”。韦谅身前桌上的这只木盒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将近十把祖传文刀,大致分为岁月悠久的书刀,和裁剪宣纸的裁纸刀这两种。
上古时代只能以竹木简记载文字,用来修治简牍的小刀,就叫书刀,又叫削刀。最早是青铜制,后来是铁制,如今的种种珍贵材质,其实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经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韦谅此刻双手各持一刀,是两把裁纸刀,一把贴竹黄裁纸刀,刀鞘篆刻有“贞松堂制”;一把白玉雕龙纹鎏金“工官百炼”刀。
姜韫放回书籍,叹了口气,色复杂,问道:“所以你就设局,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野修?”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有直接打杀这些野修就算他们坟头烧高香了。当然,我也有些私心,其中好些个墙头草,如今已经成为我府上的耳目,之后会发挥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间以准绳行事,便是如此简洁明了。”言语之间,韦谅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着那把纹路精美的“工官百炼”刀,然后以贴竹黄裁纸刀轻轻敲击此刀,声音清脆,他闭眼倾听,十分享受。
姜韫虽然与韦谅私交颇好,仍是有些恼火,不觉提高了声调问道:“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还是恶法?”
“恶法依旧是法嘛。”韦谅睁眼后,色云淡风轻,转移话题,笑道:“不谈这些注定是鸡同鸭讲的事情。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与我同门的法家子弟,极有意思,他的朋友,还留了两样东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多待几天。”
陈平安一行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当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贵的隐士出资建造,并且他一定喜好垂钓。
一行就在此落脚,各有分工地忙碌起来。陈平安去砍了两支纤细的老龄竹竿,一长一短,打算做成鱼竿。回来的时候朱敛已经点燃篝火,陈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鱼竿的韧性,不然水中大物稍稍一拽,竹竿就绷断了。陈平安将那支短竹竿交给裴钱,要她跟着自己学着做。
竹屋内,朱敛在跟徐远霞切磋学问。两人坐得离众人有些远,朱敛似乎在显摆那本荀姓老人赠送的“仙书”,书中的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张山峰与卢白象席地而坐,手谈对弈,魏羡蹲在一旁,依旧等待着胜负的水落石出。
那头黄色地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风。
面对此方清秀山水,趁着四下无人,隋右边离开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边缘,脱了靴子,坐着将一双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剑横放在膝,双手按在剑鞘首尾两端,眺望远方。山野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鱼竿,陈平安甩了几次,试看弧度大小,裴钱站在旁边用短鱼竿依葫芦画瓢。之后,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然后陈平安又教裴钱掀起湖边的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面,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和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有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里面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的泛黄梧桐叶,和一大堆桐叶宗补偿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没啥耐心的人,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得变了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曳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谱》的第四式,这个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但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人,倒立练拳,三种境界,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行走”。
关于天地桩,书中豪言,习我拳法者,要成为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籍,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以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只好老老实实转过头去。
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第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过裴钱后,离开蜂尾渡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枚铜钱,没有多了不起”的口气,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第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既为裴钱高兴,又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攀登武道,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会比自己走得更远更高,而是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对着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曾在东海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过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之争,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走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的。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还有那处江湖之远的士林文坛,专门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若是连身边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个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个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这是陈平安教裴钱的初衷。
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境大妖,花费了五十枚小暑钱也不皱眉头,可是如果有一天,裴钱觉得学习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凭着我有拳法,腰间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那么他就亲手造就了一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甚至十境武夫,那时候别说是五十枚小暑钱,恐怕五百枚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但是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正愤懑鱼儿为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被什么东西弄得微微疼的脸颊,发现隋右边正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他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枚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道:“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间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记栗暴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了,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行吗?”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栗暴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也笑着稍微转身,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是对的,你觉得是错的,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是对的,就是对的啊;说是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捉摸,胡思乱想,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得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枚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绝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只管奋然挺身、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应该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因为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因我是你裴钱的师父,就压着你,而你裴钱即便到时候已经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听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时,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道理其实是分高低的。师父曾经在彩衣国一座破庙里头遇到一头小狐魅,它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喜欢捣乱吓唬人,但从不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身的黄色地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就可以忽略剑尖千万年向南的那些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不能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在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