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叹气道:“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弋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道:“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方家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一辆范家马车停在原地,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朱敛跳下马车。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面,是丁家供奉,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
双方对峙,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道:“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不一会儿,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平无的老人、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杜俨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让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风头一时无两,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坯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以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这些词,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刹那之间,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丝鲜血,道:“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道:“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两脚先后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道:“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般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形成的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使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那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道:“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旦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
孙嘉树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道:“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厉声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道:“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道:“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道:“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陈平安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一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是由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之后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秩还凑合,嗯,还有那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芦,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出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块咫尺物。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被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嘴里轻声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突然他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很是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紊乱气运。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她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正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而门槛那边的赵姓阴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在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宝几乎尽毁的年轻人,他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高大女子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对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越发心虚,哀叹一声,看也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顾自地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问道:“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现在却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个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却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但是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就是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一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这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说,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4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问道:“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对杜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只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道:“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的。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的。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儒士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了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气壮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道:“你把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讨教过,结果如何?崔瀺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君,4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叹道:“不管道理讲与不讲,不管谁来讲这道理,不管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问道:“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道:“讲完啦。跑这么远,还要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这么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道:“那该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高大女子,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她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锋芒极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高大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像是刚刚睡醒。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出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视线往南移了些许,斜眼看着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道:“才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厉声道:“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轻轻一推老剑条,老剑条一闪而逝。
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开一个大窟窿,飞剑直去倒悬山那边,转瞬万里又万里。
老秀才浑然不在意,到底是当年那个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长脖子嚷着让道老二往这里砍的混不吝读书人。
婆娑洲和桐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上,一位远离世间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只见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飞剑给直接劈成了两半,巨浪高如山岳,向他迅猛压来。
这名剑修自然不会担心这些海浪威势,近身百丈则粉碎,但是那把飞剑的气势,让他有些触目惊心。
浩然天下有这样的剑修?阿良又给道老二打下来了?
可阿良如今没有这样的一把剑吧?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剑:一把在中土洲天师府的历代大天师手中;一把在那个自称“资质鲁钝,得不了道教不了学问”,却一剑劈开黄河通天的读书人腰间;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离开倒悬山后,据说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只是不知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剑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飞升去了天外天。
剑修没有去追赶那把杀力无匹的飞剑,而是猛然惊醒,立即往宝瓶洲最南端那边赶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个高大女子,愤怒道:“你疯了!”
她依旧缓缓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既然丢了剑出去,还要跟我拼杀?”
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道:“拼杀?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历上的事情,毕竟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蓦然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的那种,对杜懋道:“上古时代最大的那条吞宝鲸,是给谁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啊。”
高大女子就这样笔直走到了一位飞升境仙的身前,与之前杜懋站在郑大风身前差不多的距离。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临下,眼冰冷,看着这个该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驾驭你的这件本命仙兵,试试看?我站着不动,不骗你。”
“臭娘们你找死!”杜懋暴喝一声,身形急掠,吞剑舟瞬间风驰电掣,直刺那个古怪女子的头颅。
本就不过几步距离,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却心剧颤。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开始打架。
只见那艘吞剑舟颤颤巍巍悬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满了本能畏惧,以及对杜懋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别碍眼,下去点。”
吞剑舟竟是无比温顺地开始下降,最后悬停在她脚边,结果仍是被她一脚踹飞出去,恼火道:“不长记性。”
杜懋习惯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对手,就会知道,当杜懋做出这个动作后,几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叹了口气,对杜懋说道:“你运气不错,只毁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剑本该是对你递出的。不过下次等我现身桐叶洲,你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就在此时,天地先前破开窟窿的那个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中的大手,双指夹住那把老剑条,手臂颤动,大袖翻滚。
显而易见,哪怕只是暂时控制住这把磨了一截剑尖的老剑条,也并不算轻松。
一个威严嗓音从外边大天地传入这座小天地:“胡闹,下不为例。”
高大女子转过头去,问道:“怎么?是要我持剑后再出剑,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剑条瞬间脱离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现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风凝聚如滚滚江水,直接将那位古稀儒士裹挟其中,说道:“随我去文庙,闭门思过。”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连冷猪头肉都吃不成喽。”
那人冷哼一声,对老秀才说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来收拾残局,文庙那边不会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不服!给点好处来!不然看我不去文庙那边,除了老头子的像,连礼圣和你在内,搬走剩余七十尊像,全部丢出去,再把我那尊搬进去,反正老头子本来就是看我最顺眼……”
那人将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叹息一声,道:“拿去。”
言语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经合拢,只是轻飘飘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却不是古稀儒士那块“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块“吾善养浩然气”。
老秀才接在手中,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这次还算公道,有点小善了。”
那人似乎给这个“小善”说法惹火了,没有立即返回中土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滞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着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说道说道那场三四之争,到底我为何而输?真是你学问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当中,是齐静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说八道”的时候,双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论道。
唯有儒家圣人与中土洲上五境仙人,方可亲眼所见当年某人的学问,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压释道二教的那些圣人!
便是欺师灭祖的大骊国师崔瀺,说起这一段尘封历史,亦是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吓唬人的动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动静,应该是走了,这才咬了口那块金色玉佩:“哎哟,是真的,还算讲点道理,我这一大水缸口水,不亏。”
此次离开骊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手持老剑条,对杜懋笑道:“你的运道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差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弃飞升境束手束脚嘛,那就打他个跌落玉璞境、元婴境,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是想要断我文脉香火吗?哈哈,这下子踢到铁板了吧,不对不对,是踢到了一根老剑条。杜懋你运气好,万年以来独一份啊,以后出门还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转过头,眯眼厉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关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缓缓道:“没了吞剑舟,我还是一位飞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挥袖,杜懋头顶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开。
杜懋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飞升境之所以在各种洞天福地龟缩不出,除了容易引发天地气运的紊乱,还极其容易引来大道碾压!
高大女子横剑在身前,淡然道:“关上。”
老秀才点点头,果真重新关闭了天幕漏洞。
这下子杜懋才开始有一丝慌张,只是脸上戾气不减分毫,问道:“既然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你当真舍得跟我互换修为?”
高大女子笑道:“这会儿开始跟我讲道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杜懋这趟北上,有三个目的:一是找机会断了文圣一脉的香火,顺便领教一下剑修左右的飞剑;二是有人想要试探一下那位骊珠洞天老君的底线;三是为了桐叶宗渗透宝瓶洲半壁江山而来。
现在已经达成了两个目标,第一个,可有可无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门生,无须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这个观点。
胜人者得势,自胜者得道。
前者是实打实能够落袋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无当的废话,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称得上殉道而死,不还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紧那根老剑条,问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与他讲道理了吗?”
杜懋倒是个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为,如今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引出剑修左右,都没资格让我杜懋跟他说一个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画卷,嘱咐道:“悠着点打。”
杜懋见到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卷后,不再犹豫,将那派不上用场的本命仙兵收回窍穴当中,同时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开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飞掠而去。
高大女子没有追赶。
老秀才笑了笑,随手丢出那幅画卷。
高大女子与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在画卷中。
那一幅山河画卷悬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这座老龙城小天地,则重新合拢无缝。老龙城外,除了那位教习嬷嬷能够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旧全部寂静不动。
画卷上,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声响,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撑开画卷天地,更是被一剑剑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画卷某处,然后收起了画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缓缓从虚空处走出,老剑条悬挂在腰间,磨砺锋锐的那一小截剑尖黯淡了几分。
她打着哈欠,手里拖曳着一条腿,桐叶洲飞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这么像死狗一般被她从画卷中拖曳出来。
她问道:“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答道:“杜懋,桐叶洲除了东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个修士了。”
她“哦”了一声,将那具“尸体”随手丢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门通,应该是撞开天幕的瞬间,就阴归位了,这具尸体,只是这个……谁的阳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难怪坐镇天外的儒士会点头答应,如果没有我们这一闹,在学宫那边是搪塞得过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脸无语,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拥有十二境的修为吧。”
高大女子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再次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抬头望向远方,悠然道:“在我剑前,十二,十三,有差别吗?”
老秀才小声问道:“那艘吞剑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压制,由着他的阳使用这件兵器,然后给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谓的仙兵,到底是什么货色。”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头端详着那张白了些的年轻脸庞,他似乎在做着噩梦,虽然已经被老秀才暂时止住伤势,可到底会很难熬。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骊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剑意凝化,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懒得计较这些。后来我跟阮什么来着,做了笔小买卖,他占据了那块斩龙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间老剑条的剑尖,笑道:“所以你这几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斩龙台磨剑?”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这片,是要留给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这事情还没完。”
老秀才摇头道:“别,千万别,没完是没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让我来吧,这是为了小平安好。”
她点了点头,道:“我这趟回去,暂时就不出来了。如果下次出来,发现你所谓的好,一点都不好,我会找到你的。你应该清楚,在你与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间唯有我,可以杀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啊,这么凶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无风飘摇,摇头道:“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你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才有今天的祸事,如果不算半个自家人,你第一个死。”
老秀才瞪眼道:“别说赌气话啊。再说了,你敢当着你家主人的面,讲这混账话吗?”
她直截了当道:“不会说,会偷偷做。到时候陈平安认不认我,不还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哑口无言。
她一招手,在她当年赠送给陈平安的那件小礼物崩碎后,从里头坠落出三块长条青石,皆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宫殿中的一块地砖。她将陈平安交给老秀才,道:“我出去解决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话好好说哈。”
高大女子这次没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来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为元婴剑修的教习嬷嬷。
高大女子伸出双指,从教习嬷嬷心窍间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双指夹住那把本命飞剑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压得那把飞剑绷出一个弧度。
在这座小天地中,身形无法动弹的老妪眼充满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侧过头,道:“求我?不然与我主人一般,说对的道理,我就答应你不捏断这把飞剑。”
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了。
这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哪来仙人境通,能够在这座小天地言语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继续加大力道,飞剑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啪的一声,当场断折。
教习嬷嬷七窍流血,金丹出现裂纹,元婴更是哀号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们的道理嘛,我其实一向是很喜欢的。趁着我家小平安还没醒过来,我赶紧做了再说,以后可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喽。”
她说完之后,笔直飞升,来到老龙城上方的云海。
绿袍女子范峻茂继续保持那个古怪的坐姿,抬起头后,眼炙热,且心怀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悬挂老剑条,站在范峻茂身前,弯下腰,笑问道:“不知者无罪?”
范峻茂摇头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认!”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当初一个模样,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桥那边对着云海哭,就是今天这样跪在云海上,这让我怎么杀你?”
范峻茂采飞扬,道:“杀我便杀我,有你在,足够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声,手心轻轻一拍老剑条尾端,老剑条高高翘起,旋转一圈,然后一剑刺透范峻茂心口,将其缓缓挑在空中,问道:“够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杀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一双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断断续续道:“你没变,你没变,我知道的,已经一万年了,还是如此,哪怕再过一万年,你都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从云海落回地面,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返回她腰间。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晕死过去。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
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继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高空的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她摇摇头。
年轻人保证道:“下次我会更小心些,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还是摇摇头。
年轻人问道:“不对我失望?”
她再摇头。
于是,陈平安笑着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