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是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陆雍此时心中叫苦不迭,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于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与这位元婴地仙走在同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仙。
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笃笃笃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有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得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寇仇相见分外眼红,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道:“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工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道:“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虎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做所为后,还去见了那个姓姚的新任兵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然后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我自个儿就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级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会名副其实地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这段路程白雾茫茫,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色十分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是何方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在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纪不大的练气士,还有不少是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渡口处有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宫遣人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船底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教他画符的,是李希圣。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戒备眼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的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姜尚真眼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道:“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就这样?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他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问陈平安道:“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要不去问问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接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此时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该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冷漠,道:“哭啊闹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连连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又道:“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仙,要是换成了那个谪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秩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色从容的陈平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对魏羡道:“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的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踮着脚尖,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眉苦脸道:“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黑瘦小丫头,安慰道:“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幽怨,问道:“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道:“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似乎回忆着什么:“倒不是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安慰道:“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这个理。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么多考取功名的,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
魏羡说道:“娘们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的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现在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了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嘴里嚷嚷着哎哟哎哟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记结结实实的爆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但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还是挤眉弄眼的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笑道:“么(没)的事。其实这算什么,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了,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臜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么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会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被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道:“行啦,哭啥,屁大点事。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裴钱赶紧到了隔壁书房,手脚麻溜地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一副挨骂决不还口、挨打决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么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家伙。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结果脑袋上给人一记爆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房间,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不久之后,除了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就只剩下卢白象还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又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有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还礼道:“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耳边读书声不断,过了许久,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地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裴钱一脸茫然,色并非作伪,“为啥记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么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箓在裴钱额头,道:“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于是利索地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露锋芒的痴心剑。养了这么长时间的剑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当下两枚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术和剑意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账,而且还是因为其他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释?”
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里正对着的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道:“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道:“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么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道:“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么做,她半点都不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么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在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自言自语道:“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一边学着那个笨蛋出拳而走,嘴里一边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抱胸,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么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么?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芦的不俗,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白玉簪子,材质普通。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