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躺在床上,那个怪的梦境,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岛渡船上的梦中读书,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就只是个梦而已,是自己疑疑鬼了?
陈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干脆就来到桌旁,开始清点家当。
白天九娘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明天清晨时分,姚家进京队伍就会经过狐儿镇,到时候双方结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后在京师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扬镳。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往北,入山访仙于天阙峰,老将军姚镇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两种身份,后半段行走山下,一样可以畅通无阻。
陈平安点燃油灯,将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飞剑十五掠出。陈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破损,更心疼修缮金醴的一枚铜钱。这不是什么小暑钱,更不是雪花钱,而是当初郑大风在老龙城破境,作为报答,赠给陈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铜钱中的一枚。
陈平安摸着整齐叠放的法袍,叹了口气,难怪说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银山的活计,谁也别谈自己的钱多到花不出去。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估计这个父亲是皑皑洲财爷的同龄人,才有资格为钱多而犯愁吧。
陈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铜钱,轻轻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叠成一栋小楼,还不到一巴掌高。陈平安会心一笑,就是楼小了点,矮了点,不然他更开心。
这些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没有一枚是供养钱、迎春钱,而是清一色的厌胜钱,正反两面分别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与陈平安最早在骊珠洞天接触到的厌胜钱,又有不同,想来是每一甲子的钱币铸造,都有变化。
陈平安当初在倒悬山,跟那看门的捧剑汉子,学了一门看似粗浅其实极为正统的炼化口诀。先前炼化那枚金精铜钱,不过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多处破损、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经纬丝线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过来,十分。陈平安估计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复如初。
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就是陈平安发现了法袍上那几条金龙的异样,之前最大那条团龙所衔骊珠,与两条稍小金龙的眼珠子,金光并不明显,“进食”了金精铜钱之后,如画龙点睛,尤其那颗金色骊珠中蕴含的灵气浓稠似水。
这个发现,让一向对世间灵器法宝并不执着的陈平安,都有些心动,因为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与魏羡、朱敛他们的武道境界一样,在涨。须知法宝之上,是什么?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龙城苻家,千年积累,都不曾拥有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不过陈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够成长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毕竟天晓得需要进补几枚金精铜钱,而且如今骊珠洞天已经不复存在,三种金精铜钱极有可能就此断绝,再不会现世。
即便侥幸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之属的五件法宝,以“难如登天”四字形容,丝毫不为过。只是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还好,不过是练完一百万拳后再练百万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脚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就行了,至于到底有多远,多难走,且不去想。
陈平安继续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灵身死道消后遗留人间的金身碎片;能够追本溯源到青山的一堆翠绿竹简,大半已经被陈平安刻满了诗词佳句;诰宗黄冠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
陈平安最后取出了那枚齐先生亲手篆刻的水字印,轻轻放在桌子中央。俗话说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经毁在了蛟龙沟,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陈平安怔怔出,生出一个念头,要在赶路途中,找机会去买一支白玉簪子,材质一般也无妨,雕刻出那八个字后,就可以别在发髻间,倒不是为了显摆什么,纯粹是觉得如今这身行头,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长袍别玉簪,虽不是读书人,但装一装读书人还是凑合的,那么回到了宝瓶洲,去大隋山崖书院找李宝瓶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会连累他们给同窗瞧不起了。
读了这么多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陈平安还是最喜欢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栈中有位打地铺的书院君子,陈平安便对那大伏书院有些好。若非不宜再在桐叶洲耽搁行程,陈平安还真想去书院游历一番。
陈平安收起了所有东西,放回方寸物当中。
郑大风当时为了结清新旧两笔账,送了陈平安一袋子金精铜钱,此外还有一件传说中的咫尺物——一块玉牌,并无篆文,素雅至极。
只是陈平安习惯了跟飞剑十五打交道,顺手也顺心,便一直没有去动玉牌,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人手一件的宝贝,就这么给陈平安雪藏起来了。
甘露甲西岳暂时交由魏羡,狭刀停雪挂在卢白象腰间,痴心剑给隋右边背在身后。
由老蛟长须制成的那根金色缚妖索,如果不是颜色太过扎眼,无论是和金醴平时的雪白颜色,还是和两身购自市井店铺的青色长袍,都不搭,否则可以当作腰带使用。
收好了丰厚家底,陈平安心情舒畅。何以解忧,唯钱与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突然发现隔壁裴钱没有半点动静,客栈墙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觉经常会发出微微鼾声。陈平安以为裴钱又像之前,大晚上当老鼠,去一楼灶房偷吃东西了。等了约莫一炷香后,等来了客栈大门的开关门声,陈平安随手一弹指,灯火瞬间熄灭,很快就听到裴钱上楼的声响。
等到隔壁关上门,陈平安这才静下心来,重新点燃油灯,拿出三本书,随手翻阅——算是与顾璨借阅的《撼山谱》、李希圣赠送的《丹书真迹》、郑大风给的《剑术正经》。
如今对于书上篇章,早已烂熟于心,只是除了最近开始研习的撼山拳千秋睡桩,符箓和剑术两事,相较于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几乎毫无进展,实在是无法分心。陈平安相信《丹书真迹》上一些品秩略高于宝塔镇妖符的符箓,接下来可以动手试试看,有机会一气呵成。
陈平安一夜读书,天未亮,就听到隔壁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过了没多久,就传来敲门声。陈平安收起三本书,起身去开门,就看到裴钱已经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灿烂地笑着抬头问道:“咱们啥时候动身去蜃景城啊?”
陈平安问道:“不是说了让你留在客栈吗?”
裴钱笑容不变,继续装傻,问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给咱们做饭不?吃饱了才好上路,听说狐儿镇离大泉京城有两三千里路,远着呢。”
陈平安正要说话,楼梯口那边出现一个打着哈欠的落魄书生,走到两人身边。钟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钱后脑勺上,对陈平安问道:“姚家人来这么早?姚镇这么想要当那兵部尚书啊?”
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钱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给钟魁来一记拦腰斩,只是瞥见陈平安后,立即停下动作,低声埋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书上说的,你怎么当的读书人?活该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儿说得没错,天底下就数你们穷书生最可恶。”
钟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钱脑袋,笑道:“陈平安,你还是带上她吧,我可不愿意每天对着这么个丫头片子,太伤了,估计青梅酒都要喝得没滋味了。再说了,狐儿镇那边不太平,你留她在这里,有违初衷。”
裴钱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观鼻鼻观心,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老实些。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钟魁点头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陈平安下楼出门去散步,钟魁刚打开客栈大门,此时九娘三人都已经起床,开始忙活早饭了。朱敛等四人,几乎同时打开二楼房门。
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裴钱跟着钟魁下楼的时候,偷偷扯了扯钟魁的袖子,等他转头后,悄悄道:“回头我给你在九娘那边说说好话。”
这算是投桃报李?钟魁朝她竖起大拇指,赞道:“仗义!”
陈平安出去逛荡了几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于官道上,清气爽。
多瞧了几眼远处狐儿镇的轮廓,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拿出那张阳气挑灯符——唯一一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来查看狐儿镇那边到底藏有何方圣,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灯符未必能够使其彰显。能够让大伏书院君子待在这里守着,一定不会是什么彩衣国那边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才起就被陈平安强行掐灭,若真祭出那张金色材质的挑灯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儿镇潜伏,符箓燃烧起来,既是示警,同时也是挑衅,陈平安吃饱了撑着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一张珍稀的金色符纸,如今用一张就少一张,没这么败家的。
陈平安回到客栈后,坐在门槛那边,倍感头疼。裴钱和钟魁坐在桌边,钟魁喝着小酒,正在那边误人子弟;裴钱听得聚精会,一脸茅塞顿开的模样。
钟魁问:“知道为什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裴钱答:“读书人打架不行呗。”
钟魁压低嗓音,秘兮兮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动口,对方就已经死翘翘了。”
裴钱问道:“君子吵架这么厉害?难道还能骂死人?”
钟魁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满脸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给自己倒酒,然后自己才会给出真相。
裴钱翻了个白眼,满是嫌弃,她那张黝黑小脸上分明写着“你算哪根葱”。
钟魁也不恼,伸出手指点了点黑炭似的小丫头,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欢吃亏。”
裴钱倒是气恼了,站起身,弯腰一巴掌拍掉钟魁的手指。
钟魁摆动身躯,就要对着裴钱指指点点,裴钱就在那边一直挥动手掌。
站在远处柜台的九娘看着钟魁,一点不觉得一个大老爷们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让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过既然钟魁能够如此,应该不是多坏的人。
裴钱没碰到过如此不要脸的读书人,她累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讥笑道:“既然君子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钟魁微笑道:“那是因为没遇上我。”
裴钱扯动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诌吧,你读过的书,能有我爹多?”
钟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无言以对,好像无颜面对那些台上的圣贤夫子们,颓然道:“算我输了。”
陈平安走到九娘那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九娘这次没有推脱,这二三十两银子,既然眼前这位姚氏恩人愿意给,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陈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够帮我稍稍照顾一下岭之,她性子傲,确实不讨喜,公子多迁就,就当我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九娘一头雾水。
陈平安笑道:“照顾姚姑娘的酬劳,没个二三十两银子,说不过去。”
九娘已经好些年没笑得这么开怀,将银子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乐不可支道:“哎哟,不承想公子还是个精明的买卖人!”
陈平安还真收起了银子,打趣道:“出门在外,需要生财有道。”
钟魁转头看着九娘与陈平安的其乐融融,朝灶房那边使劲嚷嚷道:“等会儿早饭上桌,记得给我上碗陈醋,要大碗的!”
众人吃过了早饭,客栈外边官道上马蹄声阵阵,越来越清晰。
离别在即。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对钟魁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帮我写一副春联?”
陈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书生,好歹是一位书院君子,想必笔墨极佳,就当给自己来年先讨个好兆头。
钟魁眼睛一亮,问道:“给钱不?”
九娘气笑道:“你掉钱眼里了?”
钟魁悻悻然,屁颠屁颠跑到柜台那边,搓手道:“九娘,笔墨伺候。”
九娘赏了个白眼,道:“你一个账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栈有笔墨与裁剪为空白春联的红纸,以往过年,都是老驼背亲自动手,他写得一手好字,毕竟是姚镇的三弟。姚氏虽是边关行伍中的豪阀大族,可是对于诗词文章,并不怠慢。行军布阵,兵法韬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个个粗鄙武人,可胜任不了。
陈平安说不用准备笔墨,他有。说这话之前,他就已经悄然翻转手腕,从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锥。
裴钱很谄媚地去接过那对春联红纸,铺在一张酒桌上。她不忘叮嘱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钟魁:“你可要多用点心,写得好些,以后要挂我家门墙上的!”
朱敛四人,都凑了过来,很好这位君子会写什么。
至于陈平安如何弄来的毛笔,又为何不用蘸墨就能书写,九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钟魁接过笔后,气沉丹田,色肃穆,轻喝一声,笔走龙蛇,写下了五个字。
字很正便是了,风骨气韵之类的,似乎还谈不上,内容是“笔落惊风雨”。
显而易见,这不是春联该有的文字,倒像是钟魁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就使劲抖搂自己的书生身份。
朱敛一直佝偻着端详那五个字,笑眯眯的。
隋右边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客栈大门那边,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无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扫帚来,有人皮痒。”
钟魁一脸无辜道:“别啊,我很用心写了。实在不行,我再写一副,桌上这两张春联底子的钱,算我头上。”
陈平安笑道:“挺好,就这副吧,再写五个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钟魁,后者赶紧推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师傅房里拿一对底子来。算了,干脆两对好了,万一九娘不满意,我再改。”
钟魁先写了第一副春联后边的——“诗成泣鬼”。
兴许是自己都觉得写得“大”了,钟魁一阵干笑,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手生了,没写好,没写好,不及平时一半的功力。”
后来两副春联,钟魁写得规规矩矩,很喜庆,是正儿八经的春联,不是第一副这种吊儿郎当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写完第二副后,钟魁自己极其满意,说这副春联的内容,是世间所有春联的老祖宗。
第三副则最让九娘满意,因为很取巧应景,是“国兴旺家兴旺国家兴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钱都觉得挺不错,总算给了钟魁一点好脸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联,对钟魁抱拳感谢。
钟魁坦然受之。
然后两人对视,陈平安无奈提醒道:“笔。”
钟魁问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联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笔?”
陈平安摇头道:“不能。”
钟魁还想要讨价还价,却发现九娘脸色乌云密布,估计不用小瘸子去找扫帚,她就要亲手把自己扫地出门,于是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那支小雪锥递还给陈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笔有’四个字,与我有缘啊,何等般配。陈平安你这是棒打鸳鸯,很煞风景的。”
陈平安收起了李希圣相赠的那支小雪锥,笑道:“真不能送给你。”
看钟魁色可怜,九娘笑道:“春联底子的钱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联的分上,今儿你可以拿一坛五年酿的青梅酒。”
钟魁立即眉开眼笑。
客栈外的官道已是尘土飞扬。
挎刀少女姚岭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马,来到客栈大门那边,迎接陈平安一行人。
九娘对姚岭之说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来。
少女也红了眼睛,低头转身,不再看自己娘亲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镇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此次姚氏的入京队伍,除了三辆故意空着的马车,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五匹高头骏马,俱是大泉边军中的甲等战马,京城的顶尖权贵子弟,都未必能够拥有一匹。
姚镇没有想到除了那个枯瘦小丫头,以及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其余陈平安四人都选择了骑乘战马北行。
姚镇对此自无异议,与陈平安打过招呼后,老将军便坐回自己的车厢,车厢里备有十数本兵书,都是姚氏祖传之物,几乎每本书的每一页上都写了许多姚氏先祖翻书时的旁注和心得。
可能这才是世族高门的传承有序,香火绵延。
此次姚镇只带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属于同一个辈分——独坐一辆马车的姚近之,在队伍最后方并驾齐驱的姚仙之和姚岭之。
七八位随军修士,散落在队伍之中。
姚镇与陈平安坦言,其中有两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连他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边疆大将,都无权调动那两位修士。
其余六十余骑,皆是熟谙弓马的边军老卒,还有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杂役婢女之流。
陈平安夹杂在队伍当中,骑马缓行。
朱敛哪怕是坐在马上,依然缩着身架子,随着马背一起颠簸起伏,晃晃荡荡,看似是陈平安四名扈从中最随意、和气的一个。
卢白象在闭目养。
魏羡在马队之中,最如鱼得水,自然而然。
客栈那边,九娘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老驼背蹲在门口抽着旱烟,那些袅袅烟雾,遮住了褶皱的沧桑脸庞,如山雾布满山峦沟壑之间。
小瘸子爬到了屋顶,登高望远,才刚刚离别,就已经开始期待与那位负剑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钟魁来到了那座小坟头前,那块石片墓碑已经倒了,还被人刨开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里头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钟魁摸着脑袋,转头看了眼那支浩浩荡荡远行的队伍,收回视线,双手负后,摇摇晃晃走回客栈,自言自语道:“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对仗,不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传世名篇了。”
钟魁想了想,犹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儿镇。
先生胆子也太小了点,好歹是大伏书院的山主,还出身于中土洲的某位圣人府邸。那条九尾狐,虽说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爷写出的《真名篇》第二页最前边,可既然给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钟魁双手抱住后脑勺,清风拂面,仿佛还有那阵阵秋风,在他高高抬起的两只袖子里打转儿。
这样的钟魁,客栈里边的妇人,不曾见过。
北行路上,风平浪静。
大泉王朝武运昌盛,最近的数十年,只有大泉边军欺负别人的份,南边的北晋和北边的南齐,都吃过很多苦头。可是近年来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争夺龙椅,几乎都快要明刀明枪了,牵扯了大皇子许多精力,使得这位坐镇北边的刘氏庶长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场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齐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气大伤,失去大势,给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东西两边接壤的四五个小国家,其中一个国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称大泉皇帝刘臻为叔皇帝,还有一个直接沦为了大泉藩国。
队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给战马洗刷鼻子,这个时候,姚镇都会离开马车,去跟陈平安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姚镇嫡孙姚仙之就跟陈平安熟悉了起来,不过这块“姚氏璞玉”在陈平安身前,很拘谨。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边军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为正式斥候,此后凭借军功升为伍长。他自幼跟随家塾夫子学习兵法,却不喜好夸夸其谈,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镇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饰自己对陈平安的仰慕,当初山谷之中,被两名山上修士追杀得惨绝人寰,正是陈平安横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爷爷姚镇在内的边军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师倒退而回,面对一位杀力无穷的恐怖剑修,更是应对自如。
后来听姚岭之说,陈平安在客栈又砰砰砰三拳当场打死了申国公之子,敢跟御马监掌印李礼对峙,姚仙之愈发佩服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给陈平安牵马喂马。
陈平安对姚仙之印象很不错,山谷浴血奋战,披甲少年的坚毅眼,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为了跟他套近乎,总会没话找话,经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比如南齐在北边、北晋却在南方,还说有些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最向往大泉边军中的姚家铁骑,其中有一位诗坛巨擘,想要拿诗词换取一匹甲等战马,被他爷爷拒绝了,便怀恨在心,回去之后,在京师诋毁姚家边军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说,到了蜃景城,一定要会会那位先生。
陈平安不怎么搭话,倒也不厌烦。
姚氏这一辈人中,最有武学天赋的姚岭之,对陈平安的观感颇为复杂,既感恩又敬畏,心底还有些不服气,又是位正值妙龄的少女,所以不太愿意跟着姚仙之一起,凑到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之前就骑过马,在藕花福地之中,还曾经陪着老道人骑过驴子,所以知道说书先生和演义小说上,那些所谓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驿站传递军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确实做得到,不过需要换人且换马,驿路上撞死人无须负责,只是这么跑一趟下来,往往伤马极重,即便钉了马掌,还是可能直接把马蹄给跑烂了。
负责接待的沿途驿站官吏,以及驿站所在郡县衙门,都十分上心,毕竟是征字头的大将军,姚家铁骑的老家主,而且这还不是什么解甲归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书,得天子倚重,从边关砥柱成了朝堂栋梁,姚老将军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计就能碾死几个小县令,谁敢不当回事?
姚镇迎来送往,疲于应酬,谈不上对地方官员有多热情,可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跋扈气焰,几乎不会拒绝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请,至于郡守的盛情邀请,偶尔会借故推辞,县令当然是没这胆子为一部尚书擅自摆开接风洗尘宴的。
陈平安不会参加这些宴席,裴钱倒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头钻,有次只是听了姚仙之讲述那些菜名,就开始嘴馋,流口水。怪的是,姚镇次次都会带上姚岭之、姚仙之,唯独忽略了那位好似将车厢当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这次途经一座名声不显的郡城,竟然是净土扫街的架势,陈平安依旧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带着裴钱、朱敛两人离开驿站,打算购置一些琐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离开了驿站房舍,要与陈平安他们同行。
她依旧戴着那顶施裙及颈的雅素帷帽,其实之前队伍停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姚近之就会摘掉帷帽,陈平安见过她的面容多次,确实长得漂亮,姿容犹胜女子剑仙隋右边。朱敛说,姚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几十年里,没能遇上一个,听说后来有个叫童青青的镜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与姚近之媲美,当时陈平安点头说“有的”。朱敛便说世间女子颜色,若以百文钱计算,那么姚近之与童青青,怎么都该有个九十多文钱。
陈平安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相,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这些女子生得尽善尽美,也不过百文钱,在他心中,宁姑娘那可就是谷雨钱、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遇到了姚近之这样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见了而已。
陈平安要买簪子,姚近之说郡城有条孩儿巷,专门售卖古董珍玩,她循着某个小道消息,想要在那边寻找瓦当和一种名为怀镜的古老压岁钱。朱敛则喜好志怪小说。至于裴钱,只要是值钱的物件,她都喜欢,都想要。只是跟在陈平安身边,好似天生的阴鸷性子给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陈平安让她当账房先生,就像钟魁在客栈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几两碎银子,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根本就没理她,腰有十文钱,必作振衣响,说的就是裴钱。
这座郡城为了迎接姚镇,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儿巷的路上,给陈平安解释了其中缘由:郡守是姚家边军出身,机缘巧合,退出边军后,开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听客栈三爷说当年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年轻人。
走入街道极长的孩儿巷,各色铺子都有,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铺,还有好些个包袱斋。穷酸秀才模样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头鬼脑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来路不正,走了旁门路数,或者干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斋交易,陈平安觉得很有意思,双方有了买卖意向后,便去往一个僻静角落,也不嘴上谈钱,只在大袖之中比画。姚近之笑言此举被戏称为“笼中对”,除了象征铜钱、银子的独有手势之外,数字也有讲究,食指窝成钩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叠为十。
在这条孩儿巷,陈平安三人各有收获,除了裴钱。
姚近之得偿所愿,购买了一堆历朝历代的被誉为名泉的古老铜钱,价格有高有低。这还不算什么,姚近之在一间小铺子找到了几片瓦当,有饕餮纹的,写有吉祥语的,还有一整套四瓦当,哪怕隔着帷帽白纱,陈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惊喜。
出门后她便多了一只包裹,陈平安说了句帮忙背的客气话,姚近之赶紧拒绝了。
朱敛买了两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说。
陈平安则买了一支白玉螭龙发簪,素身,并无篆文,龙纹简洁流畅。陈平安一见钟情,却觉得有些贵了,掌柜竟然开价八十两银子,说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笔,只是没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两都不卖。若是在大隋求学那会儿,陈平安掉头就走了,现在咬咬牙还是会买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语了一番,砍到了三十两银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传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珑巧,对于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过,又对螭龙玉簪的材质一通贬低,说得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然给那位大家闺秀腰斩了价格,将玉簪卖于陈平安。
出了铺子,陈平安拿着小锦盒,先谢了姚近之帮忙杀价,然后忍不住苦笑道:“给姚姑娘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这支簪子,三十两银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离开铺子很远,才轻声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别说三百两银子,五百两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质不佳者不治’,你这簪子材质绝佳,好到了让他认为是‘美玉材质最佳者,锟铻刀不敢落在美人脸’的地步。只是世间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具体有多好,就难说了,何况各人趣味不同,很难有个定论。”
朱敛笑着点头,不知是赞赏姚近之的学识,还是认可那位琢玉大家对待美玉的态度。
陈平安将锦盒收入袖中,笑问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说辞,都是从书上照搬来的。”
那就是没有了。
裴钱翻了个白眼,她原本还想着今后要多拍拍姚近之马屁,说不定哪天姚近之一个高兴,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给她呢。
姚近之又说道:“说辞确实是书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妆之一。”
陈平安只好报以礼节性笑容。
这一点,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实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于太过尴尬。
由此可见,其实姚近之不难相处。
裴钱已经开始溜须拍马了,娇滴滴问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背包裹吧?背东西我熟得很,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证不摔坏你那些宝贝们。”
姚近之笑着摇头,帷帽白纱,轻轻晃悠起来。
裴钱有些失望,仍是不愿死心,又道:“那么姚姐姐你觉得累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啊。这巷子离着驿站还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长,约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点头,真是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儿巷,朱敛低头笑问道:“步数记得这么清楚?”
裴钱唉声叹气道:“无聊呗,反正又不会给我花钱,只好没事找事,还能咋样?”
朱敛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驿站,陈平安去后边的庭院散步,发现卢白象和隋右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棋盘,正在一座小凉亭内对弈,魏羡在旁观战。
陈平安走入凉亭时,棋局刚刚分出胜负,卢白象小胜。
隋右边下棋杀力极大,气势极足,卢白象身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边来得杀伐果决。
朱敛也来到这边,隋右边与陈平安告辞一声,就此离开。卢白象便向朱敛邀战,佝偻老人笑着直摇手,说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不敢献丑。魏羡在卢白象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就说了句他连臭棋篓子都不是,根本就没看懂,只是闲来无事,想要知道两人棋局的胜负而已。
无人下棋,魏羡就离开了,朱敛紧随其后,只剩下陈平安和收拾棋盘残局的卢白象。
陈平安靠着栏杆,喝着养剑葫芦里的青梅酒,卢白象双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虽然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击的清脆声响,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赏心悦目。
陈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实在对下棋没有天赋,加上觉得手谈一事,太过耗费光阴,会耽搁练拳练剑,不然陈平安还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姗姗而来,在驿站内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对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卢白象说道:“卢先生,我们手谈一局?”
卢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计是一场鏖战,天黑之后下棋,我是无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时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点头道:“十五月圆,借着月光,应该勉强能够看清,卢先生不用担心此事。”
猜先,卢白象执白,姚近之执黑。
陈平安站起身,看了双方先手走势,没看明白深浅盈亏,便回到长椅上,盘腿而坐,缓缓喝酒。
由于队伍中有两位大泉供奉,陈平安不太愿意泄露姜壶的底细,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毕竟修士和武学宗师都眼尖,可能一个持壶抬臂的姿势幅度,就能够看出蛛丝马迹。陈平安游万里,不知不觉,等到回过,姚近之竟然已经离去,卢白象又在那边独自收拾。
卢白象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那座坐落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看看。好一个‘奉饶天下棋先’,令人心向往之。”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我有个……学生,下棋很厉害,以后你们见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那可是曾与白帝城城主手谈十局的大国手。不过承认崔东山是自己弟子,还是让陈平安有些无奈,毕竟总不能说是朋友。
卢白象却没有太较真,隋右边也好,姚近之也罢,两局棋,都没能让他在棋盘上使出七八分气力,只不过隋右边是真输,姚近之却是隐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倾力而为,还是输。对于自己的棋力之高,卢白象近乎自负,在那个遥远的江湖百年里头,身为魔教开山之祖的卢白象,除了武学上一骑绝尘,下棋亦是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