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容易送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晦暗,幽幽如深潭,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落魄书生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倒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忽然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关于书生,曾有谶语,是连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他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跟随这个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继续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
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镇上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说:“晓得了,这些军爷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的。”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在跟驼背老人碰头合计这事,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
第一间屋子就住着陈平安,小瘸子跟他禀明情况,他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桌上点着油灯,一本书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里拿出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说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门,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的三个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姚岭之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她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儿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他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姚岭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喊那个姓钟的书生进来去二楼挑个房间,省得他在门外晃荡碍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
书生担忧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众,那些军爷兵痞会不会见色起意啊,喝过了酒,更容易酒后乱性……”
妇人笑道:“到时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万一我眼瞎了,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书生摆摆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九娘你放心,我们读书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气外加一肚子圣贤道理,只要我站在这里,他们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来……”
没等妇人说什么,远处那间屋子的姚岭之已经打开门,抽刀出鞘一半,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对书生厉色道:“色坯闭嘴!”
很明显,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脚要管用得多,书生立即进屋,屁都没放一个。
越是如此,姚岭之对楼下妇人就越失望:一年到头就跟这些男人厮混在一起,赔笑陪酒,与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进了屋子,姚岭之趴在桌上,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呜咽抽泣起来。
妇人站在柜台后,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扑通一声,妇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书生跳下了二楼,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台边,笑道:“九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好了,离你太远,我不放心。”
他笑容温柔,让妇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长得这么丑,靠太近,我恶心。”
书生如遭雷击,蹲在地上抱着头。原来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迹可循的男女情话都是骗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驼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栈,身后跟着一行人。大概是对方比较讲理,既没有驱逐二楼客人,也没有一股脑拥入五大桌子人。
为首一人是个身穿大红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披挂篆有云纹的银色甲胄,行走时铁甲铮铮,一个古稀之年,身穿锦袍,头戴高冠,仙风道骨。之后还有七八人,应该皆是心腹扈从。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张桌子,其余扈从坐两张。扈从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看到妇人后,笑了笑。
客栈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骑,还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两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练气士。
驼背老人皱着脸。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些人。
这拨客人可不是卖他一个糟老头子的面子,而是卖姚家一个面子而已。而八万姚家铁骑和征南大将军的面子不过是让他们从五桌人变成了三桌人而已,就这么点大。至于为何不驱逐二楼客人,是其中有个年轻扈从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人多一些,喝酒热闹,然后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着答应下来。
那名身披银色甲胄的武将望向妇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饭菜赶紧跟上。”
驼背老人掀开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开始往三张桌子上送酒。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几乎只有倒酒的声音。
突然有人举起手,跟妇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劳烦你亲自给兄弟们倒碗酒。听说青梅酒是你祖传的法子,由你亲手酿造,当然要亲自倒才行。”
这一桌扈从有了年轻人起头,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妇人拿起一坛青梅酒,笑着就要过去倒酒。只是不知为何,身体紧绷。开客栈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便是山上仙练气士也见了不少,可当她与那个年轻扈从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畏惧,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力感。
书生突然一把拉住妇人,高声笑道:“九娘今天身体不适,我这个账房先生来给贵客们倒酒,行不行?”
年轻扈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环顾四周:“兄弟们,你们说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说不行,年轻扈从才望向青衫书生:“不行,怎么办?不然还是让老板娘亲自倒酒?倒个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们去挂甲军镇,对吧?”
身穿大红蟒衣的宦官置若罔闻,头戴高冠的老仙师则微微一笑。
姚岭之打开门,脸色铁青道:“不行!”
年轻扈从站起身,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
姚岭之只是与此人对视便有些内心惴惴,下意识按住刀柄,口不择言道:“这里是姚家的地盘!”
姚岭之并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间,一楼在座所有扈从就都生出了杀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师旁边的银甲武将更是杀气腾腾。
年轻扈从始终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却好像将一楼所有动静都看在眼里,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微笑道:“可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盘啊,怎么办?难道你们姚家要造反?”
妇人拎着酒坛走出柜台,先对少女沉声道:“岭之,退回房间去!”
然后对那个年轻扈从施了一个万福:“九娘这就给公子倒酒。”
年轻扈从嘴角翘起,死死盯住妇人的那张脸庞,指了指二楼的少女:“你们母女一起来吧,如何?”
妇人脸色惨白。
二楼有房间打开,走出一个白袍年轻人:“我觉得不如何。”
年轻扈从转过头,望向那人,眼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葱?”
这一次是一楼有人帮陈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葱?”
是那个姓钟的落魄书生。
年轻扈从哀叹一声:“得嘞,今儿晚上一个个跟我过不去,不愿意赶走客人的客栈、不愿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为自己是剑仙的外乡人、穿了青衫就觉得自己是儒家圣贤的读书人……”
他突然望向妇人,又看了眼姚岭之,笑道:“没关系,你俩今晚可以尝试着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帮着把姚家拉出火坑。”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那落魄书生说道:“钟魁,此事与你无关。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来你能走就走,别管我们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陈平安,正要说话,陈平安已先笑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有些疑惑,一时间沉默不语。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人间路窄酒杯宽。”
路窄,所以会遇到与那片槐叶有关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会遇到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家伙。
可是没关系,这儿的青梅酒好喝。
陈平安轻声道:“今天要麻烦四位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后的那间屋子里走出四人。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在前板着脸道:“无须客气。”
武疯子朱敛随后弯腰走出,站在陈平安另外一边,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少爷这话多余了。”
一个背负“痴心”长剑的绝色女子站在魏羡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剑仙隋右边。她容颜清冷道:“谢过公子借剑。”
最后是身材魁梧的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他双手拄刀站在朱敛身侧,微笑道:“主公,这刀不错。停雪,名字也好。”
最后的最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爹,我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说道:“回屋子读书!”
裴钱哦了一声,轻轻关上门后,大嗓门读书,书上那些圣贤道理给她读得震天响。
一楼书生听着二楼书声,二楼除了书声之外,还有陈平安、魏羡、朱敛、隋右边、卢白象。
一座边陲小小客栈,今夜鱼龙混杂。
姚岭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后,呼吸都沉重起来,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面对那个年轻扈从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杂糅诸多复杂情绪的直觉,例如柔弱女子面对心怀叵测的男人、下位者敬畏无形的权势、秉性纯良之辈先天会远避鬼蜮之徒。但是姚岭之望向同一层楼那五人的窒息却很直观:同一座山林,兔鹿见虎罴;同一条江河,鱼虾遇蛟龙。
姚岭之担任边军斥候已经有三年之久,有过两次命悬一线的生死之战,她没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让,照理而言,不该有此感觉才对。
她是姚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武学天才,不过十四岁就已经跻身四境,并且有望破开瓶颈。十五岁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岁的五境,都当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无论是军伍还是江湖,姚岭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没有人怀疑她未来可以顺利跻身御风境,成为雄镇一方的武道宗师。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杀力尤其巨大,这一点毋庸置疑。江湖上,宗师往往捉对厮杀,多是旗鼓相当的较量;沙场上追求的是一夫当关,是百人敌、千人敌。
姚岭之手心攥紧一颗银锭模样的物件,正是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比被山上练气士讥讽为“水洼甲”的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乌经纬甲,是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边军姚氏对姚岭之的期望之高可见一斑。
年轻扈从看着那二楼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着人多吓唬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客栈内三桌人,屋外还有数百精骑,大概是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忍不住笑出声。
两桌扈从模样的军中精锐也跟着乐呵起来,全然没将二楼的动静当一回事。虽说楼上那些人气势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断了脊梁骨,不过是一群趴在庙堂门口的走狗,摇尾乞怜。而亲手折断、敲碎整个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刚好就坐在客栈酒桌上。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名唤九娘的客栈老板娘并没有因为陈平安的出现而松口气,心情愈发沉重。三爷先前已经报上了名号,对方还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冲着“姚”字而来。一旦起了纠纷,就怕对方上纲上线,到时候为难的还是姚家。
驼背老人在帘子那边向妇人点点头,妇人苦涩一笑。对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将整个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风云变幻中宜静不宜动,而她和客栈则只能是能忍则忍,可她此时又不好劝说二楼众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出头,你反而要人家当缩头乌龟,她实在做不出这等事。
钟魁疑惑道:“这些人是?”
妇人苦笑道:“京城来的贵人,惹不起。”
钟魁哦了一声,犹豫了半天,正要说话,妇人无奈道:“钟魁,算我求你了,别捣乱了,现在事情很麻烦,我没心情搭理你。”
钟魁叹息一声,果真闭上嘴巴。
陈平安俯瞰一楼大堂,问道:“欺负老板娘一个妇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轻扈从笑嘻嘻道:“出来做生意,给客人倒几杯酒,怎么就欺负了?”
陈平安指了指年轻扈从的心口:“扪心自问。”
年轻扈从先是一怔,随即端起酒碗痛饮了一大口,抹嘴笑道:“这话要是书院楚老夫子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于你,配吗?”
陈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还分谁说出口?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吗,相信只要是拳头比你硬的,有没有道理,你都会听吧?”
年轻扈从点点头:“这些话,我听进去了,确实有道理。”然后他随手摔了那只酒碗,高高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那就比一比谁拳头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内,有几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妇人担心陈平安年轻气盛,率先出手,到时候吃了大亏还理亏,赶紧出声提醒道:“公子别冲动,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圣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说不清了。”
年轻扈从眼阴沉,转头望向妇人:“闭嘴!一个破鞋寡妇,有什么资格插话?知道我是谁吗?!”
妇人脸色铁青。年轻扈从指了指她,再点了点二楼陈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结他国江湖人士,试图劫下囚车,罪大恶极。”
姚九娘悲愤欲绝,终于怒骂道:“你个小王八蛋到底是谁?!”
年轻扈从伸手指向自己,一脸无辜道:“我?小王八蛋?”他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按照姚夫人的说法,高适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回到家里,我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说给高适真听。”
姚九娘与驼背三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申国公高适真!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深得当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刘氏国祚两百年,开国之初,外姓封爵,总计封赏了三郡王七国公,但是能够世袭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国公一脉而已,其余都已经摔了老祖宗用命挣来的饭碗。而申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属于老年得子,正是小国公爷高树毅。这家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孙,一次次靠着祖荫闯下大祸,偏偏一次次安然无恙,皇帝陛下对待高树毅之宽容,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所以京城官场有个说法,叫作“小国公爷出府,地动山摇”。
这么个恶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么可能参与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虽然优待申国公一脉,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绝不至于如此儿戏。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高树毅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宋逍兼领兵部尚书,在嫡长孙被高树毅欺负后,也只能骂高树毅一句“搅屎棍”。
二楼,魏羡轻声给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申国公的背景。陈平安点点头,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转瞬之间,他就从二楼缩地成寸,来到了那位小国公爷身前。
客栈外的道路上,一名坐在马夫身后的骑卒正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粮,偶尔拎起水壶喝两口。他抬起头,看到客栈后边飞起一只信鸽,立即有人飞奔而来,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俊鹰隼,等待骑卒下令。骑卒摆摆手:“不用理会。”那人默默退下。
骑卒正是那个最早来到客栈传递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车夫腰杆挺直,一动不敢动。
一个老人掀起帘子笑问:“殿下,为何不跟着一起进客栈?”
骑卒笑着摇摇头。律己是一门大学问,驭人,对于他们这些生于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为鉴,反而不难。
车辆里边盘腿坐着两名练气士,一老一少,负责看着一个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师蜃景城。与骑卒说话之人是一个身穿青紫道袍、头戴鱼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绳索末端,一手捧拂尘。
犯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垂首不语,看不清面容。一袭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金刚杵一般的器物。除此之外,脖子上还被一根乌黑绳索绑缚,正是老修士手中握着的那根。犯人最凄惨的还是眉心处被一柄飞剑透过头颅,剑尖从后脑勺穿出,就那么插在此人头上。
这名重犯是一位正统敕封的山水祇,曾是七境巅峰练气士,在其辖境则至少是八境修为。他在一方山水中称王成圣,对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
车厢内除了道门老者还有个年轻女子,望向那名骑卒的眼秋波流转,虽未言语,其中意味却也尽在不言中了。她的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气态卓然,肌肤胜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经得起“细细推敲”。毕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间美色,归根结底,还是一副臭皮囊,皮肤粗糙,种种异味,细看之下皆是瑕疵。
骑卒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似乎有些意外。
道袍老者流露出一抹惊讶:“好惊人的武夫气势,而且人数如此之多。小小边陲客栈,这般藏龙卧虎?难道真给小国公爷歪打正着了,是北晋高手孤注一掷,要来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试探性问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小国公爷一声?”
骑卒摇摇头,笑道:“咱们脚下已是大泉国境,除非是姚家谋逆造反,不然哪来的危险?”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闪过,并未作声。片刻之后,他正要说话,骑卒已经跳下马车,径直往客栈行去。
在骑卒远去后,那个来自山上仙家的年轻女子轻声问道:“师父,小国公爷这么逼着姚家人,殿下又不约束,真不会出事吗?”
道袍老者摆摆手道:“天底下谁都会造反,就姚家不会,国之忠臣当久了……”他嘴角泛起冷笑,“可是会上瘾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着头,快意笑道:“谈及骨鲠忠臣和边关砥柱竟然以笑话视之,你们大泉王朝就算一时得势,又能如何?”
“还敢嘴硬!”道袍老者一抖手腕,绳索瞬间勒紧犯人脖颈,犯人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抵死不发出任何声音。
客栈内,异象突起。一袭白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堂,小国公爷高树毅察觉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经给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旧饮酒,对此视而不见,高冠仙师和银甲武将已经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树毅,却又各自停步。因为有一把来自二楼的猩红长剑悬停在两张桌子之间,剑尖直指高冠仙师。而银甲武将停步后转头望去,二楼有人横移数步,满脸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狭刀停雪将出未出。
魏羡翻过栏杆,落在一楼门槛处,像是要独自一人拦阻外边数百骑。
朱敛蹲在了栏杆上,笑眯眯低头,盯上了那名最镇定的宦官。
大红蟒衣的宦官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八十岁高龄,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师之一,被誉为大泉皇城的守宫槐。在他成名之后,素来鬼魅横行的大泉皇城再无任何怪传言,全部销声匿迹。不过这名大宦官真正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当年笼络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将大泉王朝境内十数个顶尖武林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三年之间,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正邪,都对这个老太监展开了多次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与宦官同桌两人,高冠仙师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现任主人,擅长雷法,可以敕令鬼,诏为己用。他还是医家高人,精通炼丹,所炼丹药是大泉王朝权贵公卿疯抢之物。
银甲武将许轻舟是大泉军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不到四十岁,一身横炼功夫就已经登峰造极,腰间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宝,可谓攻守兼备,每次沙场陷阵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树毅运转气机,挣扎了一下,毫无用处。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笑意更浓:“你们姚家真要造反啊?”
陈平安微微加重力道,高树毅一阵吃痛,依旧竭力维持笑脸。
陈平安对他说道:“我就是个过路人,你这么喜欢招惹我,那么宰掉你后,我往北晋国一逃就是了。至于姚家不姚家的,你们爱怎么泼脏水,我可管不着。”
这种鬼话,谁信?高树毅龇牙咧嘴,额头渗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杀我嘛。”
陈平安盯着他,高树毅以极其轻微的嗓音对陈平安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对母女,是她们的幸运,否则姚氏被抄家之后,她们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为人尽可夫的官妓,到时候你倒是也可以尝尝滋味。”
他这话刚说完,陈平安一拳已至,直接砸在他额头上,势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树毅脑袋往后一荡,虽然腰间玉佩亮起一阵五彩光华,瞬间汇聚在额头处,但是仍然被这一拳打得当场晕厥过去,口吐白沫,那块护身玉佩也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由于肩膀始终被陈平安扯住,高树毅的脑袋就像秋千一般荡去又晃回,陈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啪一声,大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阴柔道:“年轻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虽然对那个城府深重的小国公爷印象相当一般,可总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给活活打死。
在他出声后,徐桐和许轻舟如释重负。
可陈平安没有收手,高树毅那块祖传玉佩砰然碎裂。
这时高树毅反而清醒过来,满脸涨红,眼眶布满血丝,脸色狰狞道:“狗杂种,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大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还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4?
姚九娘尖声喊道:“停手!”
陈平安转头望去,妇人轻轻摇头,眼流转,充满了焦急,欲言又不敢明言,只好捣糨糊道:“公子有话好好说,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国公爷只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恼羞成怒的大宦官盖棺论定:“不用聊了,你们姚氏与北晋合伙谋反,死不足惜!”
言语之间,他双指并拢在桌上一抹,陈平安腰间养剑葫掠出初一和十五,分别击碎快若闪电的那双筷子。
陈平安第三拳打得高树毅整个人砰然倒飞出去,门口魏羡挪开,任由这位小国公爷的尸体摔在客栈外边。
那名骑卒刚好走到门外不远处,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来,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平安转头对妇人说道:“知道姚老将军为什么会差点死于刺杀吗?因为你们太好说话了,明摆着有人觉得就算死了老将军,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姚九娘好像没有听进去陈平安的话,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这样被你打死了,申国公一定会疯的,皇帝陛下也一定会龙颜大怒,姚氏完了。”
那个在客栈当厨子的驼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姚岭之更是满脸惊骇。
客栈内,只回荡着裴钱有气无力的读书声。
这个时候,钟魁拍了拍姚九娘肩膀,明明背对着陈平安,嗓音却清晰地响起于陈平安心湖间:“你只管杀,我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