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间,秋风肃杀。更多小说 ltxsba.me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国山林中,买椟楼楼主和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的联手伏击,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晃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这拨人竟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陆台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其实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龙门境,而是第七境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他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他色看似闲适,实则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他们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让他们不惜与人拼命,他们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他们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足,而且我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以及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说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依然站在枝头。虽然这样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撒手锏。
有些人甚至喜欢在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剑修马致的飞剑凉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所以在与他对战时,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马致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凉荫的名号吗?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有一个手持铁鞭的壮汉,他身边所站之人,陈平安必须多加留意。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剑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驾驭一把飞剑。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走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他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不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他给陈平安指点着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婴境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让本命飞剑自投罗网后,暂时将其封禁一段时间。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飞剑,所以我们最需要提防这点,如果飞剑不得不出鞘杀敌,就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下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会因此惹来祸事。”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他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熟络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你还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对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最麻烦。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稍稍分,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除了那个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还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他们负责压阵,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他感到陆台刹那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交流,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一闪而逝。
中年剑师心弦骤然紧绷,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去势更为坚决,但他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条铁鞭,一拳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而后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我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漏,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间养剑葫芦内,一抹碧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个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震撼,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芦没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它刚刚拦腰斩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它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心,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战,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芦?
想到此处,老道眼炙热,好好好!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犹如人降世。
结果他还是被陈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陈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后背硬抗了壮汉的一记铁鞭,虽然铁鞭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透肩而过的剑芒,鲜血淋漓。
然而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
仿佛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名壮汉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小旗,听到壮汉提醒后,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那名少年弟子瞬间互换位置。
刹那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地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这无疑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
下一刻,阵师又一掌拍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个嫡传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应时间,他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将陶罐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从陶罐中冲天而起,然后分成三股,分别指向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但是这次并非直指阵师,而是指向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而成的滚滚黑烟,遮蔽在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可是巨大飞剑实在太过势如破竹,迅猛破开了黑烟屏障,一剑将少女从头到尾劈开。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长生,到头来反而没能活过二十岁。
一手扶住大树主干的陆台脸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阵师竟然没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虚晃一枪,诱使陆台将剑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着的陆台,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山上修行之人,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陆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烟汹涌扑杀而至,飞剑斩杀少女之后,转瞬之间就来到主人陆台身前,将那道充满哀号着的狰狞面孔的黑烟给搅烂。
邪道修士不断摇晃掌心陶罐,阴森地笑道:“敢坏我阴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两灵气可以挥霍!”
一道道黑烟从陶罐中飞出,像是在他手心盛开了一朵黑色的硕大花朵。
阵师实在惧怕那个家伙再给自己来一剑,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挥袖撒出,数十颗珠子在他四周悬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宫,数目不等的珠子的悬停位置极有讲究,形成一座座护身阵法。结阵之后,光芒璀璨,将年老阵师映照得无比光明伟岸。
只是如此一来,先前的布阵就被耽搁了,要延误不少时间。
那邪道修士在驾驭黑烟扑杀陆台的同时,出声提醒道:“抓紧布阵,否则咱们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费功夫。而且一旦宰不掉那两个,肯定后患无穷。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阵师脸色阴晴不定,一发狠,撤去半数小阵,收回数十颗珠子,如此一来,其布阵速度又加快几分。
南边的战场上,魁梧汉子扑倒在地,呕血不已,好似要将心肝肠子都吐出来,面前土壤被浸染成鲜红一片,十分惨烈。
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积月累的横练功夫,十分难缠。他在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师指点,走得坎坷艰难,炼体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够由四到五,可谓不计后果,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终生无望第六境。
大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于是他便走了歪门邪道,他的请之法,来自半本残卷,这当然是“打野食”而来的。因为只有上半本,故而他只知如何请,不知如何送,请容易送难。
每一次请附体的代价极大,他摸索了将近二十年,跟人求爷爷告奶奶,大4购买这类仙书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这门请术的后遗症。
今天请请了一半,竟然给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灵”退回坛,对于规矩森严的请降真而言,简直无礼至极,所以反扑得厉害,一缕缕魂从窍穴飘荡而出,如三炷香袅袅升起。
烧完三炷香之后,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壮汉整个人的后背云雾蒸腾,要知道这些烟雾,可是五境武夫的气魄显化,是一名纯粹武夫的根本元气。
汉子沙哑含糊道:“救我!”
那名精通五行木法的练气士眉头紧锁,不得已撤去了针对白袍少年的一门搬山拔木之法,来到壮汉身边蹲下,双手手指掐诀,满脸涨红。从地下飘出星星点点的幽光,萦绕指尖,练气士猛然将其拍入壮汉后心。
壮汉趴在泥地里的身躯一弹,脸色瞬间红润起来,全身上下各大关节处传出黄豆爆裂般的清脆声响,如枯木逢春。魁梧汉子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手持双鞭站起身,采奕奕,再无半点颓态。
那名出手相救的练气士沉声道:“记在账上。”
汉子咬牙切齿地望着陈平安,点头道:“拿下这两头肥羊,一切好说!”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个长得比娘们还水灵的家伙出手阔绰,简直让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惭形秽。倒不是说一名金丹境修士拿不出那么多小暑钱,要知道那个俊俏公子所买之物,尽是些羊脂兽、春梦蛛、符箓纸人这类烧钱玩意,不是杀敌的攻伐法宝,不是保命的防御重器!
两个明显来自外乡的年轻人,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没有一次拜访过沿途的仙家山头,也从来没有大修士主动拜见。这说明了什么?这意味着这两个雏儿,出身显贵,腰缠万贯,肯定自幼过惯了舒坦日子,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风大!
不拿下这两个富得流油的愣头青,对得起自己那么多年的苦修吗?他们除了四处寻找机缘,刀口舔血,还要给山上的仙师们低头哈腰当条狗,帮他们摆平仙师们不屑亲自做的腌臜事,背负了恶名,流窜逃命,换一个地方从头再来。如此循环往复,何时是个头?
从壮汉被接连五拳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练气士以秘法窃取此地山水气运,成功治疗壮汉,这一切,不过是几个弹指的短暂工夫。
陈平安被中年剑师驾驭的一道道剑气所阻,没能一鼓作气彻底打死铁鞭壮汉。
以气驭剑,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通了。在许多偏僻的小地方,其诗书典籍上,所谓的飞剑千里取头颅,其实不是说剑修,而是指经常在世人面前冒头的剑师。相比山上剑仙和江湖剑客,半桶水的剑师,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欢沽名钓誉。
一位剑师驭剑杀敌,出袖之物,往往剑气和真剑皆有,前者胜在量多,后者强在力大。正如轻骑掠阵,赢得优势;重骑凿阵,取得胜果:两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与陈平安对峙的这名剑师,显然是此道大家,他双袖鼓荡,袖口表面泛起阵阵青色光华,从中掠出的一条条青芒剑气,凌厉异常。
好在剑师每次至多驾驭两缕剑气,陈平安躲闪得还算轻松,远远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被牵制得很死。
陈平安没有用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先前他重伤魁梧壮汉后,剑师为阻止陈平安彻底击杀壮汉,将一缕剑气早早停在壮汉附近守株待兔,结果陈平安一个骤然加速,直冲剑师,差点闯入剑师身前一丈。
吓出一身冷汗的剑师,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撒手锏。那把实质小剑并非从袖中飞出,而是从头顶发髻之中悄然出现,原来那根碧玉簪子,是用来遮掩小剑的“剑鞘”。那是一把形状如翠绿柳叶的无柄小剑,极其纤细,围绕着剑师滴溜溜旋转,带起一股股嫩绿色流萤。
那个符箓派道人厉声提醒道:“贫道的两张枯井符最多再支撑二十弹指!速战速决,赶紧斩掉这个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飞剑破开牢笼,到时候咱们就排队等着给人抹脖子吧!”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干瘦,言语之间,双手缓缓转动,应该是在掌控那两张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箓,老道人气得嗓音颤抖,“你们给的密报上说,这小子不是武夫剑客吗?如今不单是剑修,这崽子竟然还有两把飞剑,两把!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家底,攒出两张原本打算传家的宝符,这次咱们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红,不作数!”
那壮汉脸色难堪,大踏步走向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闷声道:“更改分红一事,好说,总不会亏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声,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那个白袍少年。
何时剑修也有这般强横的体魄了?
那名仍然站在树上的俊俏公子哥,居然也是一名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修,难怪两个人胆敢在异国他乡横着走。两名剑修,三把本命飞剑,就算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桐叶洲玉圭宗走到桐叶宗,只要不主动挑衅那几座仙家府邸,寻常时候,几个野修敢惹?
他们这拨人鱼龙混杂,原本走不到一块,虽然每个人的境界修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长,这一路又有幕后高人出谋划策,所以哪怕是一名金丹境修士,只要对方事先没有察觉,一行人都可以与其掰掰手腕,说不定就有一桩泼天富贵到手。
他们其实已经足够高估这两个年轻人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难缠。
这一次中年剑师放开手脚牵扯那少年,而木法练气士在这山林之间如鱼得水,竟然驱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个个老人蹒跚而行。壮汉掏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脸上肌肤变得滚烫通红,他要再次请降真!
大树的树枝如一条条长鞭,狠狠砸向陈平安,陈平安不仅要躲避树枝,还要及时避开一两条阴险刁钻的青色剑芒,一时间险象环生。
好在陆台很快传来心声,传授陈平安应对那些古怪树木之法,之后陈平安每一拳都精准地砸烂了贴在大树之上的一小串隐蔽字符,随后银光崩碎,大树随之倒塌,绿油油的树木瞬间枯萎。
陆台还提醒陈平安,囚禁两把飞剑的符箓派道人所说的二十弹指,未必是真,极有可能是三十弹指,甚至时间更加长久。
陈平安面无表情,全贯注,他打烂了所有古怪树木后,那名已经弃了铁鞭的壮汉已经请成功,一双眼眸雪白,没有半点人性光彩,如一尊祇冷漠俯瞰人间。
陆台心中有些诧异,因为他察觉到陈平安在听到自己的提醒后,根本就没有泛起任何心湖涟漪,显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计,才能如此镇定。
小小年纪,却是个老江湖啊。
陆台一手撑在树干上,相比陈平安与各路豪杰的一通乱战,他这边就很无聊了。
他的飞剑针尖,已经杀不掉那个老阵师了;陶罐里冒出的阴魂黑烟,也奈何不了他陆台。何况陆台还随手取出了一根五色丝绳,系在了手臂上。此物虽然比起他女装时的彩色腰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对寻常练气士而言,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攻守兼备。
有陈平安牵制住敌方主力,“闲来无事”的陆台,破天荒地有些愧疚情绪。这次确实是大意了,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敢吆喝这么多人一起围剿他们,毅力恒心更是一绝,足足跟了他们千里路程。
北边战场,那名邪道修士约莫是心疼不断消散的黑烟,对老道人高声喊道:“还有没有枯井符?有的话赶紧丢一张出来,先欠着,回头我和他一起凑钱还你!”
老道人气得跳脚,骂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头一怒,但是当下只能隐忍不发,想着来日方长,以后要好好与这臭牛鼻子老道计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道修士,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两张关押飞剑的符箓,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起先老道人大声开口,说只能困住飞剑二十弹指,确实如陆台所猜测那般,是故意蒙骗陈平安,希望陈平安误以为二十弹指后就能够召回飞剑,大杀四方。可是现在老道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原来那两张价值连城的宝符,因为初一和十五的反抗,真的只能困住这两把飞剑二十弹指左右,而不是他预期中的四十弹指!
符箓名为枯井符,能够厌胜本命飞剑。
用雷击木制成的七枚小钉,成北斗七星状,以秘术嵌入特殊符纸,再刮下从不周风中落下的一两飞土,符箓图案为剑困井中,符纸背书“不动”二字。这还只是“主干”,其余符箓“枝叶”,还有许多细节。
这是桐叶洲符箓派旁门的一道上品秘符,虽然比不上陆台口中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觑,是中五境练气士对付剑修的保命符,价值千金。在方圆十丈内,只要祭出此符,就可使得剑修的本命飞剑,如人立井中,不能动弹。若要打开禁制,只需开诀拂袖吹气,“井中”飞剑即可自由远去。
别人是十年磨一剑,老道人则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为过。
两处战场,大战正酣。
山林深处,有两人远远眺望此处,隔岸观火。
其中一人正是在扶乩宗店铺跟陆台争夺羊脂兽的客人,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脸上略有得意。另一人则是腰佩长剑的红袍剑客,身材修长,器宇轩昂。他伸手按住剑柄,看着那边的战场形势,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认为你小题大做,就连我也不例外,现在看来,亏得你这般谨慎,省去我不少麻烦。”
红袍男子是一名武道六境巅峰的剑客。他在桐叶洲的山下江湖,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师,虽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数十年间,他仗剑驰骋十数国,罕逢敌手。
剑客腰间长剑,是一把锋利无匹的仙家法宝,使得他胆敢自称“金丹地仙之下,一剑伤敌。龙门之下,一剑斩杀”,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质疑。
而且他风流无双,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这位不求长生的江湖剑仙,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云麓国的皇后赵氏都与此人有染。
不起眼的汉子笑道:“我马某人的谨慎,是习惯使然。我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亏和苦头,所以我始终牢记一事,对付这些出身好的仙师,咱们混江湖的,就得狮子搏兔,一口气吃掉他们,否则哪怕侥幸赢了,也是惨胜,收获不大。”
红衣剑客笑道:“马万法,之前说好的,我帮你们压阵,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着的那把剑,早早就归我了。现在意外出现了,当真需要我亲自杀敌,那么……”
男人点头道:“养剑葫芦不能给你,而且你也不是剑修,但是两个小家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里边的东西,我要拿出来分红,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红衣剑客眯眼而笑:“极好。”
汉子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经捉襟见肘,不过那个长得跟娘们似的家伙,多半还留有余力。要不你先对付这家伙?”
红衣剑客摇头道:“树上那个,手臂上有件法宝护身,又有飞剑暗中乱窜,我很难悄无声息地一击功成,倒是那个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剑斩杀。到时候没了同伴,比娘们还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肯定会心失守,到时候是我来杀,还是你亲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汉子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如此最好。”然后他笑道:“老道士的两张枯井符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时出手?”
“正是此时!”红衣剑客身形已经消失,原地尚有余音袅袅,先前脚下的树枝竟是丝毫未动。
可见这位江湖大宗师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边战场上,因为魁梧汉子得两人相助,陈平安与他厮杀得难解难分,看似乱局还要持续许久。
一抹赤虹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刹那间撕开战场,剑气森森,充斥天地之间。
出鞘一剑戳向白袍少年心口,一剑戳中,毫无悬念。
红衣剑客嘴角微翘,又是这般有趣又无趣,又宰了一个所谓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红衣剑客就企图暴掠而退,甚至打算连那把佩剑都舍了不要,因为命最重要。
在场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这位剑道大宗师气势太盛,所有人不敢画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师一剑斩杀少年后,随手一剑又轻描淡写地戳死他们,最后美其名曰误杀。到时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着其余人都多出一点分红,活着的家伙,谁会不乐意?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毕生难忘。
陈平安身上的一袭胜雪白衣,在被红衣剑客一剑刺中心口后,以剑尖心口处为中心,一阵阵炫目的涟漪荡漾开来,露出了这件长袍的真容——一件金袍!仿佛有一条条蛟龙隐没于金色的云海。
陈平安不再故意压制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威势,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自求伤势,让自己瞧着鲜血淋漓,所以这一剑没能将金袍刺破半点。
陆台之前没有出声示警,但是陈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着躲在幕后的高人来一锤定音。
不来,陈平安不亏;来了,陈平安大赚。
这一路行来,从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去大隋书院,再到第二次离开家乡去往倒悬山,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日复一日地追求“无错”,陈平安终于得到了回报。
转瞬之间,红衣剑客刚刚松开剑柄,不管不顾大踏步抵住剑尖前行的少年,伸手抽出背后长剑,一剑削去了红衣剑客的头颅。
陆台也惊得目瞪口呆,他环顾四周,对着那些肝胆欲裂的家伙嫣然一笑:“你们呀,千里送人头,真是礼轻情意重。”
陈平安反手将长气放回剑鞘,向前走出数步,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那把长剑,身形站定,以倒持式持剑。
有那么点小风流。
红衣剑客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一闪而逝,而滚落地面的那颗头颅,其眉心处,露出一滴缓缓凝聚而成的鲜血。
陈平安转头望向高枝上的陆台,后者一挑眉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有一丝金黄色的小玩意在陆台的手指间萦绕,缓缓流转。若非陈平安眼力极好,根本就发现不了。
陈平安身上的金色法袍金醴,其肩头那处被剑师剑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缮,毫无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遗物,能够被元婴老蛟常年穿在身上,当然不会是寻常的法袍,桂花岛上那位玉圭宗元婴供奉的法袍墨竹林,都要比这件金醴逊色不少。
它如让人惊鸿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转入屏风之后,遮掩了倾城之姿,重新变回了白袍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