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宋高风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回到剑水山庄之后,女子和她父亲也跟着登门道歉,那个武林盟主,作为与宋雨烧辈分相同的江湖执牛耳者,竟然愿意当场自砍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山庄门外,说以此为女儿赎罪。宋雨烧哪怕剑术高出那人的武道修为一筹,又能够如何?再砍掉那人一条胳膊?然后一剑削掉那名闯祸女子的脑袋?
只能就此作罢了。
宋高风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露面都没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宋雨烧在那对父女离去后,黯然转身,去跟儿子诉说此事结果,宋高风闭门不见,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烧才知道,儿子宋高风入了魔道,修炼了一本魔道秘籍。他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后,销毁面容,更换兵器,将那把佩剑留在家中。在那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府邸,身负重伤,却也成功手刃仇人。等到宋高风返回山庄,已是油尽灯枯,最终与奄奄一息的妻子,双双闭眼而逝。
当时宋雨烧站在门外,尚且年幼的孙子宋凤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边,没有流泪,一言不发。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宋雨烧对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身上。后来宋凤山执意要迎娶一名精魅女子,宋雨烧与宋凤山几乎反目。那场变故之后,宋雨烧彻底心灰意冷,越发悔恨。所以哪怕宋凤山勾结梳水国其余三煞,宋雨烧仍是不愿痛下杀手,再不会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凤山。
宋凤山要做什么,宋雨烧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风击杀了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逃过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与剑水山庄撕破脸皮,大概也有些心怀愧疚,便亲自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梳水国一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诰命夫人。
谁都知道老剑圣宋雨烧是讲江湖规矩的,所以梳水国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担心这个江湖第一人。至于宋雨烧的孙子,当时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记忆模糊,注定难成心腹大患。
就这样,之后梳水国的这座江湖,风和日丽了二十多年,武林盟主宝座也空悬了二十多年。直到宋凤山大开剑水山庄之门,大宴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举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烧对于江湖早已没有兴趣,但绝不是万事不上心。这么多年他为何经常独自游历江湖?难道真是散心?对孙子眼不见心不烦?绝非如此。
宋雨烧明知道有一天会黑云压城,直扑这座毕生心血所在的剑水山庄,孙子宋凤山会踩过界,会在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好形势下,暗中成为朝野上下的众矢之的。宋雨烧在这个心结之外,又有心结。第一个心结,是愧对儿子宋高风;第二个心结,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规矩,与孙子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这名梳水国剑圣,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剑。一旦出了剑,是否挑衅皇帝威严,宋雨烧其实根本不在乎,宋雨烧在乎的,是这违背了宋雨烧的本心。因为老人在内心深处,从来不认同宋凤山的江湖。
这一切,无法跟人诉说。
之前那趟走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敌亦友的武林前辈——那名武德武功皆高耸入云的彩衣国剑,宋雨烧既是切磋问剑,更是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只可惜那名剑术通的老人竟然死了。这让宋雨烧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绪飘摇,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没有离开瀑布水帘。等到宋雨烧察觉到不妙,刚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陈平安缓缓走出瀑布,一跃而起,飘然落在水榭内,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潦草地包扎上棉布。
宋雨烧收起那些烦心的思绪,笑问道:“山庄的美酒已经尝过滋味了,如今跻身小宗师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老人瞪大眼睛:“好像还差一点才破境,现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还差一脚没跨过去。”
宋雨烧打量着少年的内敛气势,一身拳意如瀑布汹涌流泻,当得起“气象万千”这四个字。老人错愕道:“你分明是实打实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实沉稳的三境,以及当下的崭新四境。陈平安,你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差一脚?!”
陈平安无奈道:“宋老前辈,真差了一点火候,我说不上缘由,但是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脚下有了一条路可以走,不会像之前那样像无头苍蝇乱撞,差不多到老龙城之前,就能一点一点熬出来。运气好的话,到了你们梳水国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过我这个人的运气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龙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烧双手负后,绕着少年慢行两圈才停步,啧啧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长了大见识。”
宋雨烧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没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陈平安晃了晃酒葫芦,酒还多着呢,便点头笑道:“好啊。”
宋雨烧突然问道:“山庄外边的小镇有一家酒楼,它的火锅是一绝,食材好到能让客人吃掉舌头,酒也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了,老夫跟那边的掌柜交情不错,可以打八折。”
陈平安一听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气纵横道:“那我来付钱!”
宋雨烧笑呵呵道:“哦?事先说好,酒楼火锅一顿饭,加上好酒,最少得开销个五六两银子。”
陈平安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小镇离山庄有点远啊,不如咱们在院子里喝酒。”
宋雨烧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掷千金的豪杰气概!”
陈平安蓦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饭就吃火锅了!”
宋雨烧愣了一下,不给陈平安反悔的机会,大笑一声,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掠出水榭,踩着大树高枝,往山庄外一路掠去。陈平安只好放弃了喊上徐远霞和张山峰的念头,紧随其后。
高过水榭之顶的时候,陈平安转头望向瀑布那边,嘿嘿一笑。瀑布水帘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两行字,从上到下,一行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写下了“陈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来剑水山庄的时候,自己身边有那个姑娘。
当然了,陈平安只敢偷偷这么想。
泥瓶巷和杏花巷这边,家家户户只要有红白喜事,街坊邻居都愿意主动帮忙,这跟上坟添土是一样的规矩,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都不用讲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亲,娶了一个桃叶巷那边的富贵女子。杏花巷这户人家口碑好,当年便是马婆婆那样风评不好的老妪,都跟这户人家走得近,所以光是酒席就摆了将近二十桌,只要随便给个红包,无论是一粒碎银子,还是几枚铜钱,都能上桌吃饭,沾沾喜气。
酒桌上,有几张陌生脸孔,为首一人还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栋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装束,经常在小镇逛荡,久而久之,就混了脸熟。他姓曹,街坊们习惯喊他老曹。老曹对谁都和和气气,笑脸相迎,没啥有钱人的架子,跟周边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他与成亲这户人家的韩老汉就经常唠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个大红包,给足了面子,换上崭新衣服的韩老汉还特意拉着儿子儿媳来敬了酒。
老曹带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轻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还有一对从外乡赶回小镇的爷孙,据说都是老曹的京城亲戚,看样子,混得不差,像是读书人出身,而且像是带着点官气的。
老曹是个喜欢热闹的,经常端着酒杯主动跑来跑去敬酒。桌旁边那对京城人氏的曹氏爷孙,明显不太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景,不太放得开手脚,坐在原地,偶尔夹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镇酒4中等价格的烧酒。倒是曹峻相对自在一些,一脚踩在长凳上,自饮自酌,斜眼看着老曹跟一些老头子称兄道弟。
那个桃叶巷的老亲家,虽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还是要殷实许多,所以就有些端着。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对此也觉得正常,福禄街、桃叶巷的门庭,再不如当年风光,寻常人家一样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韩的儿子有出息,如今在龙泉郡当差任职,否则哪里有这份福气,娶一个桃叶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别处酒桌厮混,曹峻咕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气,赶紧夹了一筷子蹄髈肉,转头望向那对爷孙,用大骊官话笑问道:“咋的,吃喝不惯?不然咱仨回头换个地儿,去酒楼吃顿好的?”
一袭素洁青衫的老人笑着摇头道:“不用如此讲究,我只是在京城吃惯了斋菜,不适应喜宴上的大荤大肉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处风土人情。何况这龙泉郡槐黄县,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们当子孙的,岂可忘本。”
容颜俊美的曹峻点点头,笑眯眯道:“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祖宗,是我们家门不幸啊。”
老人万万不敢接话。置喙一位十一境剑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贵为大骊王朝的上柱国重臣,也没有这份胆量气魄。
那个风流倜傥、气度迥异于曹峻的年轻人,名为曹茂,正是龙泉郡的新任窑务督造官。他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员,玉树临风,在大骊官场有“曹家玉树”的美誉。当时在槐宅驿站迎接大骊国师,也就曹茂一人一骑,浑身酒气,晃晃悠悠下马进了驿站,足可见这个京城贵公子的与众不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壶,主动为隔着无数个辈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气喝完酒,放下酒杯,看着络绎不绝进门道贺的客人,起身道:“别蹲着茅坑不拉屎了,咱们给后边的人腾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离开院子,巷子附近几家的院落都摆满了酒席。曹曦领着三人走入泥瓶巷,随口问道:“你们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禀老祖宗,皇帝陛下身体有恙,已经由龙泉郡城的驿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过顾家祖宅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门破败、春联老旧的无人宅子,停下脚步:“据说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带去了书简湖青峡岛。那个名叫顾璨的小屁孩,离开小镇前,得了一桩天大机缘,能够驾驭一条媲美十境练气士的水蛟。而且那条水蛟境界攀升速,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破开十境瓶颈。”
老人点头道:“大骊朝廷在国师亲手安排下,专门新建了一个谍报机构,负责记载骊珠洞天这些孩子的成长经历,多是小镇出身,除了顾璨,还有方才杏花巷内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谢家长眉儿谢灵气,但也有在此获得机遇福缘的外乡练气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总计十六人。”
曹曦缓缓前行,再次停步:“那么这两户人呢?”
相邻两栋宅子的主人,一个已经在大骊宋氏族谱上记名为宋睦,刚刚跟随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个名为陈平安,已经南下远游,但是在小镇拥有两座铺子,在西边大山拥有五座山头。
老人色尴尬道:“十六人当中,应该没有皇子殿下和陈平安。”
曹曦哦了一声:“那李希圣呢?”
身为大骊上柱国的青衫老人摇头道:“也无。”
曹曦转头望向腰悬长短双剑的曹峻:“你跟李希圣交过手,他以六境修为,就让你一个九境剑修无功而返,觉得如何?”
曹峻没好气道:“还能如何?他厉害啊,我是个窝囊废呗。”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来你这个窝囊废很快就要去往边境投军。运气好的话,可以待在大骊藩王宋长镜身边,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说不定要一口气杀到宝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觉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当道:“混吃等死呗。”
大骊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这哥们,虽然自己跟这个剑修看似年龄差不多,其实差了一甲子岁数。这段时日他和曹峻经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万事不上心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表面功夫。
曹曦厉色道:“十年之内,你如果宰不掉一两个十境老王八,到时候我亲手宰了你!”
曹峻双手抱住后脑勺,对曹茂笑道:“我死后,记得帮我收尸,葬在仙坟那边。我觉得那边风水不错,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当邻居,心情会好,因为不用听人唠叨,耳根子一定清净,没谁扰人美梦。”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争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修缮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剑气莲池,老子付出了什么代价?!”
曹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这我哪里晓得,不然你说说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这种子孙,真是家门不幸,祖坟冒再多的青烟,都没卵用!滚蛋,赶紧去京城找宋长镜,然后直接去南方边境,老子这十年不想再见到你。”
曹峻说走就走,拔地而起,4意大笑,御风往北方而去。知晓这方天地规矩的督造官曹茂,刚要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在小镇南边的龙须河畔,那座剑铺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声:“不长记性的东西。”龙泉郡蔚蓝天空一处,出现了好似一口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长剑缓缓升起。
“阮邛,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曹曦有一把碧绿细绳似的本命飞剑,它正是剑仙曹曦能够纵横南婆娑洲的最大倚仗,是上古人炼化一条万里大江为剑器的半仙兵。曹曦脸色阴沉,心一动,手腕上的碧绿细绳虽未现出真身,但是微微颤动,流溢出一丝丝绿色水汽,迅猛掠向高空。
阮邛从泉眼涌出的那把剑,斩向坏了规矩的剑修曹峻头颅,速度之快,远远超过曹峻御风北去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不等曹峻离开旧骊珠洞天的边境,就要被一剑斩掉脑袋。
所幸在阮邛飞剑和曹峻身形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条碧波滔滔的大河。大河隔断长空,拦阻阮邛飞剑的去路。
阮邛一剑斩断宽不过数里的河水,碧绿长河竟是两端折叠而起,压向那把继续前掠的凌厉飞剑。大河拍岸,不断阻滞那好似一叶扁舟的飞剑前行,哪怕河水无穷无尽,风雪庙兵家圣人驾驭的那把飞剑,依然开河劈水,一往无前。
曹峻转过身,但身形不停,腰间长剑出鞘,刚好击中阮邛飞剑的剑尖。曹峻的长剑一弹高飞,他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却以更快速度倒退飞离。
一条长达百里的河水翻滚成团,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飞剑,碧绿江水大球之中,不断有剑气激射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坠地,就重新凝聚为一缕缕碧绿剑气,悠然返回小镇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发无损的本命飞剑,悬停在高空,稍作停顿,长剑下方又出现一座小水潭,飞剑缓缓向下,没入水潭,就此消失于空中。
这名先前吃过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剑修,借此成功离开战场,曹峻爽朗大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谢过阮圣人和老祖宗联袂送行!”
泥瓶巷内,曹氏上柱国老人百感交集,他虽不是练气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亲眼看到此等惊天动地的仙打架,仍是次数寥寥。京城曹氏这一代嫡孙、窑务督造官曹茂问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恼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过北俱芦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难道老子还打不过一个宝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丢老曹家的脸,老子可不会丢婆娑洲练气士的脸!”
这一刻,曹氏上柱国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在小镇貌似与人为善的老祖宗,为何能够成为那座海边雄镇楼的看门人。
一名汉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试试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点,我挑时辰!”
那名从剑铺赶来兴师问罪的汉子毫不犹豫道:“西边大山之中,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山坳,人迹罕至,如今还有大骊设置的阵法禁制,足够你我分胜负了。”
曹曦使劲点头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
曹茂伸手捂住脸,曹氏上柱国哭笑不得。
曹曦翻白眼道:“干吗?这叫智斗,你们懂个屁!”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后爷孙二人刚要跟随其入内,房门却砰的一声关上。
曹茂和爷爷相视苦笑,只得就此离开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官衙署,秘密商议家族接下来的各方布局。
宝瓶洲北方风雨已起,形势大利于大骊王朝,当然是越早进场,获利越大。何况如今曹氏还有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会留在宝瓶洲一段时间,天才剑修曹峻还要入伍大骊边军,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未来百年曹氏稳压庙堂死敌袁氏一头,是板上钉钉的格局了。
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粗布麻衣、光脚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被莲花冠道人陆沉拜访了一趟后,就转了性子,换上了读书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双登山木屐,经常下山去购置古书和文房用品,将竹楼二楼布置得好似书香门第的书房,一有空就提笔写字作画,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误以为老头儿走火入魔了。后来粉裙女童看过了老人的墨宝,经常跟老人攀谈,才发现原来老人是真正的硕儒,琴棋书画都是一绝,对于儒家正统学问,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个没心没肺和贪生怕死的,一门心思想着老头子好好练武,早点成为武力冠绝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经常跟老人旁敲侧击,跟老人说龙泉郡藏龙卧虎,不可以掉以轻心,苦口婆心诉说大骊江湖的云谲波诡,还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巅修为才能震慑宵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愿意理睬这个家伙,最多只是跟讨教学问的粉裙女童闲聊,对于所谓的武道,好像就这么丢在地上,再不捡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叹着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继续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两颗进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胆石。
最近迎来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晋北岳正魏檗,还是会时不时来到竹楼,看望那个丢入一颗紫金莲花种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颗紫金莲花种子,陈平安当时听了魏檗的建议,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闲章在竹楼一楼,作为厌胜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齐静春篆刻的“陈十一”,并无玄机,只是当时齐静春给予陈平安的一份美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间武,可与天底下的山巅练气士并肩而立。
粉裙女童对此重视得无以复加,几乎已经胜过那只崔东山托付给她的书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交给她的小印章,用绸缎丝巾仔细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骗,她都不许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黄庭国芝兰楼的粉裙女童,借助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已经破开下五境最后一道门槛,跻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后的第七境观海境,第八境龙门境,第九境金丹境,第十境元婴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遥不可及。
只不过相比突然想要奋发上进的观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顺其自然,除了每天将竹楼收拾得纤尘不染,再就是翻翻书看看风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书楼火蟒,要更加从容随意。于是如今换成了青衣小童嫌弃她愚笨懒散,不知进取。
这天夜晚,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把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老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持中守正。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将陈平安叫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老人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4新刊印的小说,此小说出自小说家。小说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如今不再是显学,小说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说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成了一个老不害臊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小说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订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的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此时此刻翻阅小说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洲的三四境之争的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对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小说,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4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最后他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搂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名面容沧桑的老者,他看到杨老头后,一揖到地,沉声道:“拜过君。”
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完了那个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至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那个老者虽然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这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阴物老者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不只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君!”
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举头三尺有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