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无忧的太平岁月里,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不如意。等到真正的事情临头,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不幸亦是万幸。
张山峰有些不放心陈平安,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早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得作罢。
到了僻静处,陈平安站在墙根下,离宅子外墙还有七八步距离,就不再往前。
马苦玄蹲在墙头,眼玩味,用地地道道的龙泉方言说道:“以前在溪边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浅,现在回头再看,仙坟那一架,我确实是打得大意了,输得不算太冤枉。”
他乡闻乡音,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高兴。
马苦玄手里捧着一把盐水黄豆,一颗颗丢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他原本在真武山还担心这个泥瓶巷的家伙会死翘翘,或是沦为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那么仙坟的仇将来就会报得很没劲。这一年多来,他马苦玄跟随第二任师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尽风头,不敢说名动一洲,真武山周边大小数十国,谁不知道真武山有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山上那些个兵家老祖老怪物,谁敢仗着境界高辈分高就斜眼看他?短短一年破三境,势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庐境巅峰,吓死个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战,大大小小十六场架,他马苦玄无一败绩。只可惜这趟下山寻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没能破开五境瓶颈,一举跻身中五境,所以他的心情不太好,让陪同自己下山的师父先行回山,说他还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几个三境的江湖宗师练练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奖励、赏赐或自己赌赢而来的诸多法宝,马苦玄独自走遍五六个小国的山下江湖,愣是没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宗师,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钓誉,根本受不住他几拳。
马苦玄吃着那把盐水黄豆,笑呵呵道:“陈平安,看你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走纯粹武夫的路数?其实也无所谓,运气好的话,六境武夫就能够让咱们大骊看上眼了,到时候捞个有点实权的沙场武将当当,你陈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你来找我,还是路过?”
马苦玄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将仅剩的黄豆一把丢入嘴中,讥笑道:“路过而已,你陈平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呢,是因为之前听说彩衣国有一位不世出的剑,归隐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说他剑术通,比山上仙还要厉害,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吹捧得很厉害。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他,结果他不愿出手,说是已经退出江湖了,把我给气死了。找了他大半个月,哪有一句话把我打发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战,一味远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个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孙,提着那些人的头颅再回去找他,总算让他跟我打了一架。只不过一个用剑的五境武夫如何当得起‘剑’二字,你说是不是,陈平安?”
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实沉默寡言,绝不是这般滔滔不绝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门找人捉对厮杀,其余时间一直都在闭关苦修。除去名义上的那个师父不提,真武山上仅是给他喂拳和传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两个,一个是真武山的安排,一个是对马苦玄青眼有加,主动现身,将马苦玄视为自家的衣钵继承之人。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在这个泥瓶巷同龄人面前就挺想说话的,当然,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打一场!
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争,无论是跟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务必全胜,毫无悬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将到来的中五境也该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所以家乡少年陈平安就是他一个小小的心结所在。兵家修行,这点心结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是恶心人啊,马苦玄心里当然不痛快:在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杀四方,当初竟然输给了一个会点武夫烂把式的小泥腿子?
陈平安问道:“见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没事,哪怕是以三境对三境,不欺负你陈平安,可念在同乡的分上,我还是会尽量收住手,争取别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伤了残了,以后的岁月里头,等我一步步登顶上五境,仙坟一战就足够让你引以为傲了。只不过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马苦玄低头看着下边那个色自若的同龄人,心中隐隐不悦:哟呵,还学会了故作镇定,看来这次出门远游,一路走到这彩衣国,还是有所历练的。马苦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告诉自己稍后几拳将这小子打趴下,他也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马苦玄刚要起身跳下墙头,陈平安已经说道:“去外边打。”
蹲在墙头的马苦玄一个后仰,身影就那么消失,像是摔落在墙外街道上。
陈平安环顾四周,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墙头,看到马苦玄缓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双脚踩在街面上,马苦玄一手负后,一手挠头,瞥了眼陈平安身后剑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随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陈平安二话不说,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桩缓缓前行。
水深必然无声,武人拳意亦是如此。气内敛,返璞归真,拳理即道理。
马苦玄虽然看似言语轻佻,一直把陈平安当作一只井底之蛙,但是当他真正潜下心来,正式迎敌之时,气势浑然一变,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手摊开手掌负于身后,握拳之手习惯性将指尖轻轻戳在手心。
双方有十数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马苦玄骤然间一步踏出,鞋底地面微微震动,劲道往下渗透极深,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流散的迹象。马苦玄转瞬就来到陈平安身前,右手当头一拳。陈平安却是双手同时递出,脑袋倾斜,左手拍掉马苦玄右手拳头,右手握住对方刁钻的斜撩勾拳,同时身体前倾,以左手肘部撞向马苦玄的面门。不承想马苦玄抬起膝盖,猛然弹出一腿,挡住了陈平安前冲势头,并且身体后仰,顺势拉开双方距离,躲过肘击。行走江湖这段时日,挑战四方宗师,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马苦玄打中,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几乎都要呕出好几两鲜血。但是马苦玄此刻却没能得逞,他发现陈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将他横摔了出去。他整个人在空中迅速更换姿态,最终双脚踩在墙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躯与街面持平着向前行走。陈平安与他“并肩而行”,并未追击,以双拳捶向他的那颗头颅,没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楼传授的那几招拳法。
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还是蓄力,还是掂量对手的斤两。陈平安如此小心谨慎并不怪,可马苦玄在真武山见过了山上风光,也在江湖上领教过武道宗师的实力,还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马苦玄对于唯一一个赢过自己的人,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来了!墙面被马苦玄踩出两个坑。黑衣少年如一支凌厉箭矢激射而至,陈平安一口真气下沉丹室,一脚划出弧度,向后轻盈滑去,然后猛然发力,砰一声,脚边的街面尘土飞扬,草鞋触及的地面深处更是砖石碎裂。
马苦玄出拳如暴雨,陈平安且战且退。硬碰硬,拳对拳,马苦玄出拳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哪怕身体悬空,双脚没有落点,可一样打出了刚猛至极的浑厚气象。
两人之间的空气砰然作响,就像有人在两人之间疯狂擂鼓。
陈平安被马苦玄一鼓作气打退了十数步,几乎就要背靠那边的墙壁。可是无形中占了地利的陈平安能够不断从地面借力和卸力,点点滴滴,就积攒起了微妙的优势。此消彼长,正是此时,在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测的陈平安一脚重踏大地,这还不够,又是一脚扎根地面,挡下马苦玄一拳后,加倍还以颜色,一拳轰然击中马苦玄脸颊,打得他横飞出去。但是就在陈平安准备换取一口新气的同时,横飞出去的马苦玄一腿横扫而至,一报还一报,也是重重鞭打在陈平安脖子上。陈平安整个人旋转一圈,双膝微蹲,站稳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调整呼吸。
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了陈平安拳法轻重、出拳速度和真气运转路程,一个前掠,快到像是用上了行符。陈平安被迫摆出一个貌似防御的拳架,马苦玄瞳孔微缩,就在双方即将对撞的时候,马苦玄身形一转,脚步急促紧密地一点一点踩出,如陀螺一般围绕着陈平安转动,身体始终后倾,欲倒不倒,与陈平安拉开一臂半的距离。
陈平安并未轻易递出那一拳。在绕出一个圆圈之后,马苦玄站直身体,再次围着陈平安飘然游走,好问道:“这一拳很危险啊,有名头说法吗?”
陈平安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轻轻挪动脚步,始终跟马苦玄面对面,双手拳架依旧,拳意流淌全身,体内一股真气若火龙游走。
马苦玄没有等到答案,脚步不停,潇洒游荡在陈平安附近,突然自顾自笑起来:“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说来好笑,我这次行走江湖,见识到很多所谓的豪侠宗师,对战之时打得你来我往,还有无数傻子在旁边拍手叫好,跟小鸡互啄似的,出手之前还总喜欢嚷嚷‘吃我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称,唯恐对手不知道那一剑或者那一拳的根脚和精髓。”他笑得眯起双眼,可是说好了只分胜负的黑衣少年此刻杀心之重,已经不亚于仙坟之战。
马苦玄站定,问道:“咱们总这么对峙不出手也不是个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个平手,陈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点?”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马苦玄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陈平安这个闷葫芦直接丢还给心高气傲的马苦玄,简直比一拳捶中马苦玄脑袋还要可恨。
马苦玄呵呵笑着,心中怒极,一只手不断握拳又松开,五指之间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滋滋作响。原来之前的这场三境之战,马苦玄放弃了兵家练气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气,很不高明。
陈平安竟是丝毫没有怯意,拳意反而随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涨。只不过这一次,他将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换作了锋芒毕露的铁骑凿阵式。最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马苦玄铁了心要打死他的话:“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别叨叨个没完。”
马苦玄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懒散色,眼寂静,既无倨傲,也无喜怒,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刚才走出的第二圈当中分出胜负?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输。”
陈平安点了点头,马苦玄毫不犹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个圆圈地界。
泥瓶巷陈平安,杏花巷马苦玄。其实两人心知肚明,马苦玄不但要分胜负,更要分生死。陈平安则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说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陈平安不亏心。
今夜在别国他乡的相逢是偶然,而两人无形之中的大道之争,早在家乡就是必然。更何况还有马苦玄知晓、陈平安尚未知晓的一桩父辈仇怨。
东宝瓶洲彩衣国,胭脂郡城内的这条寂静街道上,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对敌,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为真正的杀招人擂鼓式来一场雪中送炭。五境兵家修士马苦玄双手的掌心指间,俱是大有渊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间,方寸之地,皆是两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惊人雷电。
这一场近身厮杀,只论境界,一个三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个五境巅峰的练气士,如果用马苦玄的话说,其实也算是小鸡互啄。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出的兵家魂魄,别说是山下江湖,就算搁在山上仙家,都是骇人听闻。
马苦玄先打散了陈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铁骑凿阵式,但很快就结结实实吃足了十五拳人擂鼓式,被打得满脸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术强行截断那古怪拳势的顺流直下。随后马苦玄就打得陈平安太阳穴渗出血丝,一张脸庞光是被电光雷球就砸了两次,那滋味,如春雷响彻耳畔,如大锤砸中面门。只是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吃尽苦头,对此最是熟悉不过!
马苦玄愈战愈勇,疯魔一般。陈平安的五脏六腑早已震荡不已,七窍流血。马苦玄也是气机紊乱,痛如心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经所剩不多,但是双方反而越发心沉稳,各为磨石,砥砺大道。
两人最后一次以伤势互换伤势,是陈平安心有灵犀,以滋养魂的立桩剑炉临时变作攻势,双手拆分开来,但是一气相连,一手双指戳中马苦玄眉心,一手双指弯曲叩在马苦玄心口,陈平安自己则被马苦玄双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处。
两人同时踉跄后退,当马苦玄踩在圈外的时候,咽下一口鲜血,狞笑道:“陈平安,这次是你输了,咱俩一胜一负!”
陈平安默不作声,拧了拧脚尖,死死盯住马苦玄,抬起手背缓缓擦拭脸上鲜血,不敢遮掩视线丝毫。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马苦玄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陈平安:“下次,胜负、生死会一起分出。”说完转身就走,满脸痛苦之色,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陈平安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真武山兵家修士,带着马苦玄离开仙坟之人。
在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断之后,陈平安其实就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了,或者说是那个人故意让他知道,所以陈平安没有使用两把本命飞剑。那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不用担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对战即可,他会保证两人只分出胜负,不管是陈平安有机会杀死马苦玄,还是马苦玄即将杀死陈平安,那人都会阻拦。
男人一步踏出,与痛得满脸泪水的马苦玄并肩而行,转头对陈平安说道:“为表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一名躲在暗处的刺客,否则你心弦一松,短时间内再难绷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钻了空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所谓的谢意,是因为那个人看出了陈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脚其实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停空中,只是当时马苦玄已是强弩之末,没能看出真相。
至于为何如此谨慎,是因为陈平安根本信不过那个真武山兵家仙的话。
齐先生只有一个,阿良也只有一个。
湖心高台那边,老仙又出招,以四张黄纸符箓变化出四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气度不输先前那名彩衣女子。然后让早有准备的宅子杂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书案和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风流名士当然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老仙指了指娴静坐于棋盘前的女子,抱拳朗声道:“胭脂郡城内可有围棋高手?只要下赢了她,价值千金的棋墩和两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这栋宅子里的物件可没有便宜货色,胆敢当着一郡富豪的面拿出来的东西,当然绝非凡品。
彩衣国胭脂郡文风颇盛,热衷于下棋的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个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当老人露面之后,一些个自视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得乖乖坐下,由此可见,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认的胭脂郡棋坛第一人。
老仙与青衫老人相互点头致意,后者径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对弈之前,双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负七品段位还是同段之间的长者为先,当仁不让地抓起一把白子,黄纸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弯腰拈起两颗黑子,结果是老人先行。喝彩声顿时响彻湖边。
青衫老人作为彩衣国屈指可数的弈林国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骄傲,看客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当然帮着自家人。
然后老仙指向端坐在书案前的两名女子,指着左手边那个道:“听闻郡守大人最近在忧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庙还缺一副楹联。她写完之后,用与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灿烂文章享誉朝野,眼光独到,大可以看过内容再作定夺。”
刘太守抚须点头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刘太守旁边的武将,大笑道:“马将军是功勋卓著的沙场悍将,曾是彩衣国的边关砥柱之一,百战而还,老夫虽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极,特意让她献丑,为将军画一幅大雪满弓图!”
马将军一口饮尽杯中酒,4意大笑道:“若是当真能够画出沙场之苍茫,老仙出城之日,我马某人亲自送行三十里!”
老仙抱拳先行谢过,而后走到琴台之前,从袖中滑出一炷香,插在空荡荡的黄铜香炉内,亲手点燃,香雾袅袅,紫气萦绕。他对那抚琴女子点了点头,后者嫣然一笑,开始低头酝酿情绪。
当悠扬空灵的琴声响起时,数百听众的心随之舒缓起来。
蛮荒远古,圣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谓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内,徐远霞嗑着瓜子,啧啧道:“花样挺多啊,只是温吞吞的,差了点意思。”他对琴棋书画没啥研究,兴致缺缺,还是更愿意看女子舞剑。
刘高华也是个棋痴,很好青衫老人和那名女子的手谈局势,只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官宦子弟,没机会亲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张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陈平安就是没出现。总不能是真掉进茅坑里了吧?便顾不得被人翻白眼,跟两人知会一声,就起身去找陈平安。
老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显得莫测高深。他将那湖边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这桩谋划,已经成了大半。
小街上,马苦玄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银色丹药,丢入嘴中后,无奈道:“师父,你很是阴魂不散啊。”
看来这趟江湖游历,师父就在暗中盯梢。马苦玄倒是不曾心虚什么,真武山一位传授兵家秘法还赐下法宝重器的老祖就跟马苦玄解释过宗门规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余都不是真正的规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闭关百年,所以就越发松散随意。
男人一言不发。这趟下山,是护送马苦玄去找海潮铁骑主帅的麻烦,涉及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铁骑所在王朝刚好跟死敌大战一场,双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动用了百丈金身灵,另一方也出动了一尊镇国地牛,是上古时代仙人用以镇压大渎水运的水边铁牛。海潮铁骑在这场战事中折损严重,马苦玄潜入其中,一夜之间刺杀了三名中层武将,扬长而去。之后马苦玄说要闯荡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砺体魄。男人没有拒绝,但仍然偷偷尾随,以防不测。
马苦玄伸手抹去泪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陈平安有机会杀我,师父你会不会出手杀他?”
男人终于说话:“我不敢杀他,也不想杀他。”
不敢,是因为曾经有人去往大骊皇宫,让飞剑白玉楼损失惨重,而那个人,显然跟陈平安关系不浅。如果只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会有人蠢蠢欲动,但是没有想到,飞升之后的上五境剑修竟然这么快就返回人间一趟。虽说是给道祖二弟子一拳打回来的,但是说句难听的,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资格挨上道老二倾力一拳?
不想,是因为男人对陈平安印象不错,如果不是宗门规矩使然,他觉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实更适合做自己的弟子。只是收取马苦玄作为嫡传弟子是宗主在至关重要的闭关期间发出的一道措辞严厉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郑重对待,不可出现丝毫纰漏,否则他出关之际就是问责之时,所以真武山才会派遣他去往骊珠洞天。
跟诰宗金童玉女争抢马苦玄的过程当中,男人始终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显得极为桀骜。不过他被视为马苦玄名义上的师父,其实对也不对。佛家有讲经师、苦行僧,还有传法僧、护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实身份,是护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护之人。至于马苦玄的道路与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说道:“但是你可以杀陈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这当然不是男人在怂恿人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么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里头法宝有多少,别人不清楚,师父你还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别人就没有?”
马苦玄咧嘴,满脸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传的金身仙蜕且不提,只说我体内有那两尊英灵坐镇魂,便是杀力再大的剑修,只要不曾跻身中五境,任他飞剑刺我千百次,能伤我分毫?”
男人问道:“那你怎么不用,非要给人打得这么惨?”
“这场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种小打小闹有意思多了,我哪里舍得仗着狗屁法宝,让那个家伙输得死不瞑目。这不对我的脾气,我也不愿意这么欺负他陈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为最强的地方彻彻底底击败他。他不是纯粹武夫吗,拥有体魄上的先天优势吗,我就只以兵家淬炼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师父,你真当我画地为牢,是不知道陈平安那一拳的古怪?”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则最早那一次也不会故意绕开陈平安,避其锋芒。但是回头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绕过,以后六境、九境的大宗师,甚至是宋长镜之流的止境宗师,我哪怕占着境界优势,是不是也要绕一绕?”
男人问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马苦玄回头望去,师徒二人走出去很远,马上就要到达城门口,早已看不到陈平安的身影。马苦玄收回视线,眼坚毅:“将来对阵别的人,可以看情况决定是否绕过他们的最强手,只要我最后赢了就行。但是那个家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练气士的体魄跟三境武夫的体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马苦玄皱眉问道:“陈平安的三境体魄为何如此坚韧?我虽然淬炼体魄一事做得不够好,更多功夫还是用在招徕真武山的祖宗英灵一事上,但是我所谓的‘不够好’,只是相对自己而言,陈平安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体魄?”
男人摇头道:“各有机缘。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马苦玄一人占尽。”
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视野所及,好事情好东西,就该是我马苦玄一人独占!”
男人一笑置之。很多道理不讲,不是马苦玄做得对。很多夸奖不说,也不是马苦玄做得不够好。护道人,只需要保证自己护送之人的脚下大道走得更高更远,绝对不可中途夭折。而马苦玄,注定会走得很高很远。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历史上的哪个人并肩而立,如今东宝瓶洲许多幕后大人物其实都在拭目以待。
走着走着,黑衣少年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脸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陈平安强提一口气,不让自己的精气松垮下去,然后在四处寻找那个所谓的刺客。街道上并无那具尸体的踪迹,他只得掠上墙头,弓腰而奔,而后蓦然停下脚步,往下飘落。就在他和马苦玄对峙的墙头下方有一摊灰烬,里头安安静静搁着一只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乌木。陈平安没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边绘有五岳真形图,乌木瞧不出端倪。
这名刺客应该是被那个兵家修士瞬间斩杀,然后被真武山秘法烧成了灰烬。只是那个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随身珍藏的两件宝贝,难不成这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蹲下,拿起那截不过尺余长的乌木。入手极有分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拧转小碗仔细凝视,白碗所绘五座山岳,看名字,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图。
刺客的身份,陈平安其实不难猜到,多半是古宅楚书生的手下,那人言语之中便是古榆国皇帝都要与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躯又化作枯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话要找他陈平安的麻烦。后来杨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这就很简单明了了:楚书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躯,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个树妖精魅用了“接连”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敌的遗物,陈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还有些埋怨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么连几十文雪花钱都不带在身上?他将轻巧小碗和沉重乌木一并收入方寸物中,实在是走不动路了,蹒跚着走出十数步,来到墙边的一棵粗壮杏树下,背靠墙壁缓缓坐下,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洁净衣衫,仔细擦拭血迹。总不能去了趟茅厕就浑身是血,不说徐远霞和张山峰会起疑心,恐怕整条游廊都要起哄。今天这么个热闹日子,陈平安不希望自己成为焦点,更不愿意因此给刘高华惹麻烦。
陈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着这份滋味好受。与马苦玄在圆圈里拼死一战,陈平安内脏受伤不轻,现在就只想这么坐着,什么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边还没有落下帷幕,喝彩声不断,视野被一条游廊和拥挤看客遮挡,陈平安在这边看不到什么,便只好抬头望。他身旁这棵老杏树冠大枝茂,杏花盛放,占尽春风。
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同样是小镇出身,马苦玄对不在乎的事情会格外不在乎,比如别人骂他是傻子,踩脏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马苦玄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半点。刘羡阳会在陈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选择放弃,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泥瓶巷的鼻涕虫顾璨则巴不得陈平安做得更好,那么他就只需要跟在后头沾光了。当然,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远近亲疏有关系。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灌了口烈酒,这让他体内气府的灼烧之感越发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怪,明明疼得不行,龇牙咧嘴的陈平安反而更想喝酒。
今天小街一战,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虽然马苦玄此次还是托大,两人才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是陈平安对于胜负一向看得不重,就像阿良说的,千万别死,要先活着,才能更好活着。陈平安觉得阿良这句话,真是话糙理不糙。于是他提起酒葫芦,高高举过头顶,晃了晃,然后愣了一下,哭丧着脸,悻悻然收回酒葫芦,以至于一些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都给咽回了肚子——酒没了。
陈平安低头在腰间别好酒葫芦,突然记起一事,与飞剑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只绣花袋子。打开后,里头有三块桃花糕,陈平安低头嗅了嗅,半点没坏。方寸物真是,过了这么久,糕点还跟在落魄山接手时差不多新鲜。陈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脑袋靠着墙壁,仰头望向满树杏花。
吃过了一整块糕点就舍不得再吃,陈平安小心系好绣袋,满脸笑意,心想自家铺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让宁姑娘尝尝看,想象着下次见面的场景。陈平安自顾自傻乐和了一会儿,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没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药桶可以浸泡,当下陈平安身体的痊愈速度简直就是御剑和步行的差距,不过休息片刻后,正常行走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陈平安准备起身返回游廊座位的时候,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响起,一重一轻,多半是一男一女。陈平安想了想,便选择继续坐在墙脚根,有杏树遮掩,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动身不迟。但是让陈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男子似乎不是彩衣国人氏,双方便以东宝瓶洲雅言对话,到了光线昏暗的杏树附近便开始搂抱在一起。
陈平安有些坐立不安。这咋办?出声提醒一下那对野鸳鸯,还是盼着他们见好就收,差不多就离开此地?这种热闹还是别凑了,万一被人察觉,就真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平安稍作犹豫,还是决定起身,咳嗽一声。杏树那一边的年轻女子尖叫一声,躲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大踏步绕过杏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容模糊的陈平安,一看是个个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胆气十足:“别怕啊,这等觊觎你美色的采花贼,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会舍你远去。总之他想要占你的便宜,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子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依偎着男子宽阔温暖的后背,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陈平安愣在当场。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哭笑不得,心想你们两个小时候也被牛尾巴砸过吧……就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陈平安便找了个借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们可能误会了,我比你们先到此地,因为第一次进入宅子,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只好……”
不承想那个男子一声暴喝:“登徒子,采花贼,还不把裤腰带系上!你这是要做什么,恶心不恶心,世间竟有你这等色迷心窍之辈!”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安慰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子:“刘姑娘,躲在我身后便是,别被这种家伙脏了眼睛。”
最后他偷偷朝陈平安挤眉弄眼,充满了得意色,一脸欠揍表情,好像在说“老子今天就要来一回英雄救美,刚好趁热打铁,拿下这个小娘们,有种你小子来打我啊”。
陈平安看着他。挺英俊一年轻男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书生。难怪徐远霞经常念叨读书人没几个好东西,天底下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没几个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个个喜欢那些病秧子似的书生。然后陈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间走到那书生面前,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横着倒地,直挺挺昏死过去。
刘姑娘站在原地,张大嘴巴,眼呆滞,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压抑,唯恐这个出手行凶的歹人连自己一并打杀了,到时候自己与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柳郎岂不是真成了一对短命鸳鸯?可是才子佳人的书上不都是说父母反对,种种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终必然是苦尽甘来,良人美眷吗?没有哪本书上写着书生佳人会给匪徒活活打死啊。
陈平安大踏步离开,颠了颠背后剑匣,头也不回。等回到游廊,没看到张山峰,便问了问。徐远霞是个爱说笑话的,便说张山峰与一妙龄佳人对上眼,夜游去了。刘高华跟着瞎起哄,陈平安当然不信,不过此刻看着刘高华的面容,陈平安眼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犹豫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已经婚配的姐妹?”
刘高华一头雾水:“没啊。我有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没娶妻,她们没嫁人,全在家里混吃混喝。我爹整天埋怨我们是一群酒囊饭袋,俸禄都给我们仨糟践了,尤其是准备嫁妆聘礼,害得他好些年没购置案头清供。”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有婚嫁就好,否则那个相貌与刘高华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刘高华的姐妹,那么她一枝红杏出墙去,说与不说,陈平安都挺为难。
湖心亭高台那边很快就落下帷幕,掌声雷动,刘太守和马将军亲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仙嘘寒问暖。老仙对答得体,一文一武两位父母官都觉得如沐春风。其间还有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人死活要跟老仙拜师学艺,结果很快就被宅子里头的管事杂役拖走。
张山峰比陈平安晚回来几步,看到陈平安平平安安地就坐在原地,如释重负,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陈平安不愿泄露小街一战,低声道:“没找着茅坑,又不好意思去问宅子里的管事,就想着偷偷找个僻静地儿,结果找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见游廊人多,不好意思挤进来,就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徐远霞促狭问道:“一个劲儿往阴暗处钻,就没见着些卿卿我我的画面?我可跟你说,这彩衣国,尤其是胭脂郡,书生美人最多,闲来无事就都喜欢看点艳俗禁书,看多了,可不就按照书上写的路数……”
听到这里,刘高华忍俊不禁,使劲点头道:“就像我家那个小丫头,十三岁而已,就因为偷看了几本烟柳书——倒也不是看男女情爱——性子野着呢,从小就向往江湖侠义,总嚷嚷着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儿们,不爽利。她只学书上那些偷溜出绣楼、架梯子翻墙的伎俩,好在她精明,我娘亲比她更精明,小丫头片子就没一次是得手的。”
徐远霞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向往江湖好啊,我徐某人装着一肚子江湖水,随便拎出一两个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刘高华翻白眼道:“别啊,我妹妹岁数还小,徐大侠,咱哥俩交情归交情,只在江湖里谈。再说了,成了我妹夫,你辈分不亏?”
徐远霞笑眯眯道:“你不还有个姐姐吗?”
刘高华不敢多说什么,似乎有难言之隐。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刘高华肩膀上:“看把你吓的,我徐某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红颜知己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对绣楼闺阁里的女子从来不感兴趣!”
筵席散去,三人在人流中走出宅子,返回客栈,刘高华被父亲派人逮去应酬关系。虽然儿子不成器,制艺不精,基本上断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独子,刘太守还是希望刘高华将来能够撑起门面,混得别太难看。
回去的路上,因为到手两件东西,陈平安便跟徐远霞和张山峰询问法宝一事。
“法宝”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也分好几个等级。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铸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江湖说法,多是形容这个范畴的兵器。山上仙家象征性赐予入门弟子的物件,往往是卖相不错的匠器,比如张山峰的那把桃木剑。当然,如果是龙虎山天师府赐予下山天师的桃木剑,可就远远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师的兵利器大多属于此类,材质稀罕,一般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野修散仙、被视为大道门外汉的纯粹武夫以及修行路上的山腰人,运气好的话,就有一两件重器。徐远霞那把佩刀,其实就是重器当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灵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宝。
灵器分先天后天,先天灵器更为珍稀,天地所钟情,孕育出充沛的灵气,让修行之人操控起来事半功倍,关键时刻还能以毁坏根基的代价反哺主人。雪花钱其实勉强能算此类,只是一枚雪花钱蕴含的灵气太过稀少,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练气士傻乎乎到汲取雪花钱的灵气来助长修行境界。后天灵器,例如高品相的黄纸符箓,以及一些被练气士雕刻、打造而成的异器物,比如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枚名为“老龙布雨”的玉佩,就是灵器之中的头等物件,价值连城。还有他从宋集薪那边购买的“山魈壶”,更是珍贵异常。诰宗那些练气士随身携带的缚妖索、镇妖木、打鬼竹鞭等,虽然同样是后天灵器,跟这两样比起来,无论价格还是价值,都有天壤之别。
灵器之上是法器。“法”从来都是一个很大的字,否则就不会有道法、佛法之说。法器,蕴含着天地大道的无形规矩,专门用以温养飞剑的养剑葫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当然,阿良从魏晋那边取来的银白色养剑葫,还有正阳山苏稼腰间悬挂的那个葫芦,都是养剑葫当中的天潢贵胄,相传是道祖飞升之前亲手栽下的一串葫芦藤结出的六个葫芦,后被山巅高人打造成六件养剑容器,自然不是寻常养剑葫可以媲美的。
法器之上还有仙兵。十之八九的山上练气士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头的仙家府邸也未必每一个都拥有仙兵坐镇山头。一洲道统执牛耳者诰宗,掌门祁真这次破境成功,跻身天君,才被中土洲的上宗赐下一件仙兵。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手腕上所系的那把本命飞剑,是他遇上一场天大的因缘际会,以一条大江之水炼化而来,能够算是一件半仙兵,这才是曹曦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但是世间最拔尖的仙兵无一不是充满传色彩的存在,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誉浩然天下。比如龙虎山天师府的天师印和那把仙剑,还有颍阴陈氏老祖年少时游历天下偶然所得的一只青铜小鼎,相传曾是远古圣人悬挂腰间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凤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种更为传,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孕育出拥有自我意识的“灵”。此灵,绝非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之流,所谓的正不朽金身在这一类高高在上的“灵”之前,恐怕就是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陈平安心中有数了。哪怕抛开五座山头不说,自己还是很有钱!自己当下这一身家当当真殷实:今晚刚刚从路边“白捡来”的瓷碗和乌木;槐木制成的木剑“除魔”;陆沉通过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哪怕撇开是世间蛟龙之属的心头爱不提,也肯定属于最上等的灵器材质;而齐先生留给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用最好的蛇胆石篆刻而成;李希圣馈赠的“风雪小锥”笔,以及一大摞材质珍贵的符纸;腰间那个在法器中极为特殊的养剑葫,是绝大多数中五境剑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宝贝;最后还有两把暂时认可他作为主人的本命飞剑“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独自走回屋子的时候,脚下带风,像极了没在路上遇见某某某的青衣小童。虽然暂时无法断定每一样东西的具体品级,但是从落魄山带出来的物件绝对差不了。喝酒喝酒!
养剑葫里已经没了酒,陈平安就去跟客栈伙计询问酒水价格。最差的胭脂郡土酿一斤最少也要八钱银子,至于客栈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价十两,而且绝不还价!陈平安的酒葫芦能装下十来斤酒水,十斤最贵的胭脂酒也才一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一百文山上仙专用的雪花钱,不喝这样的美酒,对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银山?于是陈平安果断要了十斤土酿烧酒。
原本三人已经各自回屋,结果刘高华又来到客栈,先敲了张山峰的屋门。他满脸尴尬,身后还跟着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女子面容与刘高华有些相似,估计就是他姐了。刘高华把事情跟张山峰一说,原来是来讨要一点江湖儿郎的跌打药,说是一位柳公子今夜去看老仙,人太多,又是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到现在还晕乎乎的。郡城内的药铺早已关门,他姐实在不放心柳公子,听说弟弟认识江湖豪杰和山上仙后,就想着请他们帮忙看看,千万别落下病根子,一切开销,她来承担。
张山峰便领着三人去了徐远霞的屋子。徐远霞也爽气,给那柳公子看了看,说不碍事。看那女子不太满意,便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帖清凉膏,让柳公子贴在太阳穴上,保证药到病除,而且绝无后遗症。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痴痴望向柳公子,满是爱怜疼惜。柳公子就安慰她不用担心,咬文嚼字,文绉绉的。徐远霞最受不了这些,看得直牙酸。
张山峰虽然是出家人,但是凑热闹一点不含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立即跑去把陈平安扯过来,说是刘高华的姐姐,模样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带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过来,估摸着很快就会是郡守府的乘龙快婿了。陈平安刚将酒装满养剑葫,见张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戏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好放弃练习剑炉的念头,跟着他去往徐远霞的屋子。等陈平安一进去,月下幽会的那对才子佳人就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敌不动我不动。陈平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开始喝酒。
柳公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姑娘更是心虚。毕竟,一个富贵门庭里的黄花大闺女跟陌生男子私订终身只差一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好事。虽说胭脂郡民风开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长女跟外乡书生搂搂抱抱给人撞了个正着,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传开了。
刘高华纳闷道:“怎么,你们仨认识?”
还是柳公子会瞎编,咳嗽一声,解释道:“今夜我与你姐姐在湖边散步,恰好遇上这位公子,背负剑匣,真真正正是龙骧虎步,气概非凡。我们顿时被公子的气度折服,自然过目难忘,此时再会,荣幸之至!”他对陈平安拱手行礼,眼之中充满了祈求和可怜。当时他不过是见杏树底下的少年细胳膊细腿的,便想着老天爷赏赐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错过,岂不是枉费了月老牵红线?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场结局不太美好的“误会”。
陈平安对此人谈不上太多好恶,好感肯定是没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没有揭穿他的老底,算是留了回旋余地。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掺和刘高华的家务事。这桩姻缘是好是坏,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还是注定一场露水鸳鸯的孽缘,跟他没关系。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刘高华换成被陈平安当作真正朋友的张山峰,陈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讳,哪怕不当面说破,私底下也会提醒一声,比如“你的未来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之类。
最后,据说是一路远游求学至此、在一场庙会上偶遇刘姑娘的落魄寒士柳公子,竟是穷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为客栈实在腾不出空屋子,刘高华就在那边赔笑脸,求着徐远霞和张山峰他们收留,让徐远霞大开眼界:当小舅子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少见,不但没有嫌弃这人的家世,反而帮着姐姐隐瞒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
柳公子不敢跟陈平安住一间屋子,也不愿意跟徐远霞待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细皮嫩肉的,大髯汉子这荤素不忌的模样太吓人,就挑了那个最正常最顺眼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刘高华带着依依不舍的姐姐离开客栈,姐弟二人走在即将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刘高华在快到郡府门口的时候,轻声道:“姐,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是既然你喜欢他,我能做的都会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错了,也别觉得有什么,天塌不下来。爹打骂也好,气急了做出了过火的事情也罢,到时候你都别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刘姑娘轻轻踢了一脚弟弟,恼羞成怒道:“刘高华!你就不能念一点姐姐的好啊,说什么晦气话!”
刘高华转头做了个鬼脸,女子故作惊吓,拎起裙摆,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门。
刘高华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又突然停下脚步,猛然间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空落落的街道。再环顾四周,还是没看到任何异样。他摇摇头,继续前行。因为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脖子后边和背脊都凉飕飕的。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怕什么,自己是跟爹一起见过老仙的人,还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仙长当面聊过几句,沾了那么些仙气,就算世间真有污秽的东西,比如古宅里的树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杂役关上府邸侧门的那一刻,远处一条僻静的空旷街道上,刚好有巡夜更夫开始敲更,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时辰,却打着四更天的锣。
在这座胭脂郡内的街上,沙哑声响幽幽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铜锣,原本应该带着一个负责持梆敲更的哑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极。但是老更夫并不知道,同伴换成了一个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锣,锣面上都会有鲜血四溅,但是鲜血不等溅落在街面,就化作缕缕黑烟,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还是一声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