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01bz.cc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工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境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榜眼、探花,有人就是普通进士,甚至还有人是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的。”
“你要知道,武道三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第一境。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老夫帮你打的底子到底有无裨益,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他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的工夫。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中途夭折就是死在‘贪心’二字上。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只是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瀺巉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腾腾杀气、森森寒意,陈平安岂会不知?昨天一通骂是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再在床铺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夜。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的竹椅上。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压低嗓音道:“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的五件法宝换成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他托在了手心。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要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反复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只是中等品相,算不得真正的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北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北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他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迭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可是养剑葫!”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说到这里,魏檗自嘲,“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蹿入朱红色的养剑葫。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了一把竹椅坐在崖畔,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他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活着,还能好好活着,真好。
泥瓶巷的孤儿,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那是真能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到饭点,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能穿的大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六岁的时候,一个大冬天,无法上山采药,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从巷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炊烟升起,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之前有好心人让孩子去他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婉拒,说家里还有米,然后赶紧跑开。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药铺,想要跟杨老头赊账,杨老头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然后在那个黄昏,孩子就委屈地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竹楼,站在崖畔,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陈平安被打断思绪,喝了一口酒,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着人就跟人念叨自己苦,享福的时候,也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都没有听过。”
老人蹲在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和乐和。”
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缓缓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可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更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时分裹着狐裘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个同辈分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也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不仅能挣些铜钱,还能顺便带回点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晕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如果还是没人开门,那我就真去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璨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色的陈平安越发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药铺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我走过去,跟她商量这事,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等谈完了,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或是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像我这种贱坯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才能吃饭,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哟,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顾璨的娘亲。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陈平安都会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陈平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滥好人。送给顾璨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无论大小。
姚老头说过,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陈平安当时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就这么苦兮兮从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年岁,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璨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止。
他还曾对一个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另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觉得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告诉她,所以才要走接下来的那趟江湖。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钱挣得还是很少。实在是因为力气太小了,杨家药铺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离开再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土洲的一个山顶偶遇一个气度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其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境遇。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人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也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这类人。另一种人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字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最后一种人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其实没世人想的那么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也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愿意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他转头笑问:“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之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意,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4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难道是练拳练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去而复返的陆沉,那个让诸多小镇妇女心心念念的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却脸色红润,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书:“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个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再穷的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仙的喜气。
相比起来,陆沉的摊子就显得有些门可罗雀。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又盘旋离去。陆沉实在无聊,眼见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拳怕少壮,真要为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
陆沉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的莲花冠,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他们东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这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猛地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气势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陆沉,很能唬人。
陆沉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他故作高深道:“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分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陆沉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萍水相逢也是缘嘛……”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取一支竹签。谁知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皮笑肉不笑,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他哪里有工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陆沉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谢实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他心志远胜常人,仍是心里不停打鼓,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可当长眉少年看到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蒙了。
小镇百姓对陆沉可不陌生,他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他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人心疼饭菜钱。长眉少年的娘亲也曾经带着他来算过命,他抽出了一支上签,陆沉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结果陆沉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他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坯。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陆沉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条长凳上。
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糨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坐立难安。
陆沉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少年,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我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得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陆沉的一瞪眼吓得噤如寒蝉,闭嘴不言。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运用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然后揉了揉下巴,“回头贫道得把这句话拿到师父跟前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才,这当师父的至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变成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见熟人去。”
长眉少年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也一样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回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唯唯诺诺,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少年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处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里晒太阳的稚圭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吗呢?”
陆沉偏移视线,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认得贫道啦?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稚圭装模作样地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家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到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她:“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火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饭也成了一锅夹生饭。她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没当回事,问道:“你找陈平安?啥事?我可以帮你捎话。”
陆沉笑道:“贫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烦姑娘,不然贫道害怕明儿摊子就摆不下去了。”
稚圭说道:“说吧,我跟陈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门上头张贴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样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真当贫道不会算啊。陆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齐静春当年怎么就受得了这丫头,还愿意百般呵护她。
陆沉叹了口气:“其实贫道今天不找陈平安,是来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我家公子暂时不在小镇,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头陈平安会帮我报仇的。还有,我认识齐静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过来打死你?”
陆沉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且不说陈平安会不会帮你报仇,齐静春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稚圭轻挑柳眉,如杨柳依依,被春风吹拂而斜。
陆沉的双手重新扒回墙头,笑道:“王朱,贫道有一桩机缘想要赠送给你,你敢不敢收下?”他两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地铺在黄泥院墙上,如龙盘虎踞。
稚圭双臂环胸,像是在护住自己,冷笑道:“色坯,无赖,登徒子,浪荡子!”
陆沉收起手,捧腹大笑。遥想当年,世间犹有真龙千千万,论功行赏之后,负责坐镇所有天下的湖泽江海。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条雌龙,身份已算贵不可言,对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绝情?
陆沉差点笑出眼泪来。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有,山顶没有。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少女。记得自己当初曾经亲口问过师父,为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有骊珠洞天的存在。老头子只笑着说了两句话:
“疏而不漏即是症结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经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
当时老头子蹲在那座莲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张略微倾斜的荷叶上洒去,洒在了高处,顺势而下,逐渐分流,最后全部重归池水。然后老头子朝陆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来手心犹有一颗水珠,当手掌歪斜,水珠便开始顺着细微的掌心纹路缓缓流淌,歪歪扭扭,不断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顿后的改变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将那颗不起眼的水珠换成行走在光阴长河中的某个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别,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将相公卿、贩夫走卒。
陆沉收起思绪,对稚圭展颜一笑:“贫道给你的机缘,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沉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圭脸色阴沉:“你一个臭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
陆沉微笑道:“贫道俗名陆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稚圭这次是真的没听懂:“你说啥?”
陆沉恢复平时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让贫道看看手相?何时婚配成亲,能否早生贵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贫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问道:“能不能只吃饭,不看手相?”
陆沉翻身越过墙头,打了个响指:“中!”
稚圭又问道:“夹生饭,不介意吧?”
“介意,我来烧灶便是。”陆沉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开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开始使劲吹气。
稚圭站在灶房门口,很想一扫帚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铁匠铺子的一座剑炉内,阮邛打铁动作没有停歇,声势比起之前还要惊人,一次次火星四溅。偌大一间屋子灿烂辉煌,攒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更不会流泻到屋外去,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进了屋子,就连魏檗都在。空间有限,一人一山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怀抱着一柄无鞘长剑,剑刃并未开锋,看上去丝毫不显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剑修眼中,都不过是一根崭新剑条而已。
阮邛一边抡锤,一边转头对魏檗沉声道:“劳烦你将秀秀送往落魄山,杨老前辈已经遮蔽了天机,应该不会有意外了。”
又对阮秀叮嘱道:“到落魄山,送了剑后,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只需让他赶紧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这把剑在被斩龙台开锋之前不会显现出丝毫峥嵘,但是如果遇到大妖还是会露出马脚,所以让他别自己找死,跟那些个山泽大妖不对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机会活着走到倒悬山的。”
魏檗考虑更加周到:“我手边还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顺便帮他做两把剑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会心一笑:“放心,那只养剑葫我已经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练气士才能看穿,问题不大。”
阮邛继续埋头干活,打铁如打雷。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气,恨不得那个小兔崽子赶紧卷铺盖滚蛋。
魏檗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还手指掐诀,悄然运转自己辖境内的山水气运。
两人很快出现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事先得到消息的陈平安已经准备好行李,因为有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篓,比任何一次进山都更加轻装上阵,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阮秀送了剑,传达了她爹的嘱咐,最后递出一只绣花袋子,笑道:“陈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临别赠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赠送宝箓山给阮秀一事,结果魏檗回到竹楼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说阮邛听说后,迁怒于他,打赏了他一个字:滚。让陈平安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安只得作罢,知道这件事想岔了,毕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青衣小童总说他们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讲究一个青山绿水来日方长,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将来总有报答阮家父女的时候,就不急于一时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儿八经地商量了一番,觉得问题不大,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烦魏檗,让他去聘请两个手艺精湛的糕点师傅,等他离开龙泉郡后,就请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招揽生意,最后让两个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声招呼,就说以后若是想吃自家铺子的糕点,一律不收钱。
关于南下远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随。青衣小童是怕没了陈平安罩着,明儿就给谁一拳打爆头颅,等到陈平安下次返回家乡,就得给他上坟烧香了。再者,他已经破开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遥快活,想要把他在龙泉丢光的脸面和英雄气概全部从外边的世界找回来。粉裙女童则是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小丫鬟,担心自家老爷一年到头没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无所事事,会很愧疚。
只是陈平安都没有答应。青衣小童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过了,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留在竹楼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条黑蛇关系不错,经常跑去吹牛打屁,还强行认了黑蛇做自己兄弟。虽说黑蛇一直没有幻化人形,但无论是城府还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够媲美的。说到底,这条背井离乡的御江水蛇虽然天赋异禀,可年龄搁在蛟龙之属不过是少年而已,还是没有“家教”、比较顽劣的那种,从未遇到过明师指点和宗门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义气,在读过万卷书的粉裙女童眼中,也会略显幼稚任性。只不过相处这么久,青衣小童还是磨去了许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坏,陈平安对他还算放心,只是叮嘱他不许欺负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着胸脯说他大老爷们一个,欺负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万事俱备。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楼屋内,笑问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辈告别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转身去敲了敲房门:“走了。”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言语之中带着愤懑:“不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