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到了隔壁院门前,把水桶递还给稚圭,随口问道:“宋集薪没有回来?”
稚圭答非所问:“我家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呢?”
陈平安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更多小说 ltxsba.me”
稚圭仔细打量着他,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问底。但是她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现在宋睦比你高这么多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回自己院子。刚开锁,冷不丁瞧见自家屋门上方的那个倒“福”字不翼而飞了,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院墙边:“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然后气极反笑,原来那个“福”字就贴在隔壁屋门上。这贼当得真是胆大包天。
稚圭在灶房放好水桶,姗姗走出,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跟陈平安之前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陈平安怒道:“还给我!”
稚圭张大眼睛:“那我还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动过了,我都没说你什么。”
陈平安顿时哑然,确实有点理亏。
稚圭突然问道:“齐静……齐先生学塾那边,你贴春联了吗?”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贴了,春联和‘福’字都没落下。”他不愿意继续跟她纠缠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仅剩的一个“福”字,自己架梯子贴上。
稚圭站在院墙边提醒道:“歪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用手指轻轻夯实红纸和糨糊。
稚圭焦急道:“真的,骗你做什么。陈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贴歪了,不吉利的。”
陈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头望去,并没歪。
稚圭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让曹曦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来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们。”
陈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关上门。约莫一炷香后,他又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福”字。没歪啊。
稚圭出鬼没地打开门,探出脑袋,板着脸说道:“真歪了。”
陈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开始练习拉坯。
稚圭站在院墙边,看了一会儿不再烧瓷的少年,觉得有些无聊,就回自己屋子睡觉了。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门楣里只诞生过一个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灿灿的,只差一点点就通体金色了,只可惜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隔壁陈平安娴熟练习拉坯,心静如水。休息的时候,他开始打算自己的将来。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头附近,按照约定,本来就会无偿租赁给阮邛,连绵一片,就等于帮着阮邛占据了西边最大的一块广袤地界,阮邛为此则需要帮陈平安照看五座山头,免得陈平安有命有钱没命花钱。因为这件事,陈平安对阮邛心怀感恩。
真珠山不去说它,那么点地方,属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撑死了就是在上边盖一座茅屋,估计就只有陈平安愿意挥霍一枚金精铜钱了。但是落魄山的经营,确实需要用心。
竹楼的不同寻常,陈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庙帮着坐镇山水,是实实在在的风水宝地,而且还有一条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护院的作用,如今又多出两个蛟龙之属的小家伙,所以他才会想着用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换银子,不说让落魄山变成一个聚宝盆,好歹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有那么点贴补家用的希望。陈平安爱钱是因为自幼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但不代表他有了钱之后就会死死捂住钱袋子。
剑,要练,但是在确定应当如何练剑之前,再着急都没用。
撼山拳当然要继续勤学苦练,毕竟离说好的一百万拳还远远不够。
画符一事,因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体魄锻造,后者倾向气府窍穴的内在淬炼,双方并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好事,无非是将走桩立桩的一部分时间划拨给画符。但是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就是真金白银,这让陈平安难免有点发虚犯怵。说到底,钱还是挣得少了。
除了这些,当下陈平安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暂时无法驾驭剑灵赠送的那件方寸物。虽说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铁匠铺子也放心,但终究是不方便的。崔东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让陈平安见识到了这类宝贝的珍贵实用,难怪山上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陈平安望向南边,不知道阮师傅的剑铸得如何了。阮师傅答应过宁姑娘,要帮她打造出一把兵利器的。如果哪天铸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称手的佩剑,而陈平安则有一把槐木剑。陈平安觉得给它们取名为“降妖”“除魔”很不错。加上那块剑胚,虽说文圣老爷说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陈平安觉得改名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当,毕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第一次以飞剑姿态来到这个世界的嘛。
当陈平安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原本沉寂许久的剑胚在气海之中立即开始兴风作浪。陈平安刹那之间就变得满脸通红,开始遭罪了。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去往屋内,只好以剑炉立桩应对剑胚的迅猛报复,苦不堪言。
大骊国师崔瀺最近一直下榻在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既没有大4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今天崔瀺走出驿站,不让许弱跟随,独自远行。他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最后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巉还给我!”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败的老人伸手一把推开崔瀺,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巉,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他望向远方,有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缓缓而来。苦行僧以双脚丈量天地,是为佛门行者。
在隔着一堵院墙的稚圭眼中,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像是在打瞌睡。可在曹峻的感知中,陈平安的魂剧烈震荡,江水滔滔,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火红狐狸站在曹峻肩头调侃道:“那块剑胚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可以确定,品秩极高,便是我都要眼馋,你不过是吃了点小亏,就放弃?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风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丢出瓜子壳,摇头道:“不抢了。老曹说得对,近期宜静不宜动,人死卵朝天,命没了,一切白搭。”
火红狐狸蛊惑人心道:“事不过三,还有一次机会,搏一搏。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个大跟头,让人把你的心湖给搅成了一摊烂泥,害你修为阻滞不前,如今不剑走偏锋,怎么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嗑瓜子,眼晦暗。
他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剑仙坯子,在心湖之内,先天生成的一缕缕纯粹剑气亭亭玉立,恰似满湖荷花,只需要等待绽放的一天。只是后来遭遇一场变故,被一位巅峰强者硬生生打烂心湖,剑气凋零得七七八八,沦为枯荷。从此,就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同辈剑道天才,如今一个个超越了他。
火红狐狸哀叹一声,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脑袋:“可怜的娃。剑道根基崩碎,前程毁了,这么多年,就连跟老天爷掰手腕的心气都没有了。”
曹峻略微讶异,扭头望向隔壁院子:“这家伙心性很不错啊,之前半点看不出,竟然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世间很多事情,对于见多识广的山上仙而言,不会吓人,但一样会觉得有意思。
火红狐狸亦是微微惊愕,一个蹦跶跳到了曹峻脑袋上,伸长脖子望去,凝观摩少年与剑胚在体内角斗的气象,轻声道:“嗯,类似佛家的拴马柱,帮着少年的魂小舟起到了船锚的作用。这少年身躯破败,缝缝补补,能够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但是想要降伏那块剑胚,还不够。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过顺遂,之后又太过坎坷,说不定那少年今天的经历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一点启发……”
曹峻收敛了全部笑容,脸色凝重起来。
修行,天赋大小,好比祖师爷赏饭吃的那只碗,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头盛放的米饭太少,还是吃不饱的惨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这一路远游,从气象万千的南婆娑洲赶到蛮夷之地的东宝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颇丰,点点滴滴,皆是裨益。
在与剑胚的角力过程当中,陈平安虽然心智坚韧,又有船锚帮着沉潜,不至于让魂随波逐流,可是剑胚的精气实在太过鼎盛,气势汹汹,横冲直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路数。
火红狐狸爪子互相拍打,幸灾乐祸道:“要输了,惨惨惨,说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喽。剑胚明显刚刚生出灵性,不晓得运用自身蕴含的天赋通,否则那少年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曹峻虽然修为不如头顶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为曾经有望登顶的剑修,自有其独到眼光。他道:“未必。”
火红狐狸惊讶出声:“咦?那少年体内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难道还是个不错的剑修坯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后天开凿而成,不过浑然天成……好大的手笔,难怪会让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说法,形容某人深谋远虑,略带贬义。可是在山上,却是很大的褒奖。窍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壮观。
火红狐狸轻轻叹息:“这么个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觑的古怪,曹峻,你还是乖乖听老王八蛋的,最近别折腾了。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藏龙卧虎,行事确实不宜太过嚣张。”
曹峻点点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火红狐狸气恼得一脚踩在曹峻脑袋上:“养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的气息逐渐趋于稳定,占据上风的剑胚不知为何突然鸣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气府内安静游弋。
曹峻不再偷窥那边的景象,促狭笑道:“听说你有个妹妹叫青婴,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条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吗?”
火红狐狸提起自己的尾巴,当作扇子轻轻扇动清风,龇牙道:“好看个屁,长了一张死人脸,从小就不爱笑,还眼高于顶,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福气的。就老王八蛋那种眼光,哪怕是头母猪,只要是腚大的,都觉得美若天仙。”
曹峻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听说她在那座雄镇楼附近徘徊百年,难道是希冀着成为那个家伙的侍妾?”
镇海楼矗立于南婆娑洲的南海之滨,而曹氏刚好是看门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晓诸多内幕。
火红狐狸松开尾巴,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白老爷会看上她?白老爷作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经走遍了两个天下的角角落落,什么雌的母的没看到过,会看上那么个稀松平常的小狐狸?”火红狐狸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们白老爷不公!分明是白老爷帮着……”
屋内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还不闭嘴!”
火红狐狸猛然回,自知失言,竟是仰头望向天空,双手合十,鞠躬弯腰,像是在虔诚地作揖赔罪。
“二十个字,乖乖挨罚!”曹曦接连使出二十缕凌厉剑气,火红狐狸一次都没有躲避。
等曹峻双手抱住奄奄一息的火红狐狸走回屋子,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着狐狸破口大骂:“找死就往阮邛的剑炉一跳,阮邛还能念你一点好,别在这边瞎嚷嚷,连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计较,那么他们座下的弟子门生呢?不说其他,只说倒悬山的主人脾气如何,你不知道?!你个败家娘儿们!”
火红狐狸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曹峻轻声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没有它,就没有你曹曦的今天。坏人恶人是可以做,但是总得讲一点良心。”
曹曦骤然停下,眼阴沉,死死盯住这个没了笑脸的子孙,挥袖道:“滚去告诉那个叫曹茂的小崽子,让他别跟袁氏一般见识。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着大骊一座庙堂的得失。一群废物,怎么不去死!还有脸来见老祖,让他滚蛋!”
曹峻抱着狐狸,脸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曹曦独自一人留在祖宅,开始围绕着天井缓缓散步。
曾几何时,这里有个病秧子老人,一年到头躺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有个不孝顺的烂酒鬼汉子,一天到晚都在头疼以后办白事的开销;有个嗫嗫嚅嚅毫无主见的妇人,起早摸黑,既要做家务活,还要忙地里活,三十岁的年龄,就比泥瓶巷其他四十岁的女人还要显老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性情顽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书也不读,事也不做,就做着白日梦,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福禄街买下一栋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头的一天,爷爷和爹娘到时候还是不是活着,当时忙着游手好闲和痴人说梦的少年,是根本没想到的。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曹曦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高高举过头顶,透过四四方方的铜钱孔洞,再透过四四方方的屋顶天井,遥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娘,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你睡在金山银山里。”
“唉!”
“娘亲,我跟你说真的呢!”
“快收起铜钱,给你爹瞧见了,又要拿走。”
曹曦收起思绪,环顾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气儿都没啦。”
陈平安锁好门,离开泥瓶巷,来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青衣小童坐在门槛上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老爷”。
陈平安跨过门槛,发现粉裙女童站在一条板凳上,色肃穆认真,正在柜台后边对着桌上摊放的账本打着算盘,双手十指如蝴蝶绕花,让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身边围绕着几个小镇出身的妇人、少女,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性情质朴的妇人和少女们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都笑着称呼他为“陈掌柜”。
粉裙女童闻声抬头,道:“老爷,我在帮铺子算账呢,很快就好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绕到柜台后,让人拿来纸笔,开始书写一份礼单。当年他算是吃百家米长大的,也经常能够收到一些别家少年穿不下的老旧衣衫。对陈平安而言,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当时就跟阮秀说过,以后只要自己还活着,每年都会挨家挨户送点东西过去。阮秀当时还问为什么不一口气多送一点银子,会更加清爽,还能让那些人感恩。陈平安说那样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长于市井底层,对于人心和世道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书上的道理罢了。比如斗米恩石米仇,比如看似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最是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细细给阮秀说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镇这边,每家每户的光景其实跟庄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孙出息,发达了,不缺钱;有的突逢变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甚至还能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银子。送给手头宽裕的家庭,人家会高兴;送给困难的门户,人家更会珍惜。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都是好事。只不过陈平安是读书识字之后,才明白自己为何做对了的。阮秀当时听了之后,笑得特别开心,说山上山下不太一样。
今年的礼单人数比起上次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轻重,有些父辈留下的交情不过是点头之交,其实谈不上恩情,陈平安还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礼,但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街坊,陈平安哪怕跟他们谈不上交情,仍是选择留在了礼单上。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跟一个人的兜里有多少钱没关系。
陈平安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修桥铺路。
粉裙女童对账完毕,就开始过问铺子的经营状况。陈平安不掺和这些,想了想,就将礼单递给她,让她不用着急购置物品。粉裙女童郑重其事地收下礼单,保证一定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到青衣小童身边坐下,后者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断重复“江湖险恶”四个字。
名叫崔赐的秀美少年背着行囊找到铺子,说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开,就托他来送东西,要陈平安别不当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见这个少年,斜眼瞧着老气横秋的崔赐,气不打一处来,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爷那是平辈相交,你一个小书童放尊重一点,又不是我家老爷得了什么天大恩赐,你嚣张个什么劲儿?”
崔赐满脸涨红,陈平安打圆场道:“崔赐,跟你家先生说一声,东西我收下了,会好好练习画符的。”
崔赐板着脸点点头,转头朝青衣小童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青衣小童对着他的背影,隔着老远距离耍了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才稍稍解气,坐回门槛,满脸愁容道:“老爷,小镇这么个穷凶极恶的龙潭虎穴,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换成是我和傻妞儿,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剥皮了。”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来到门槛,心有余悸道:“老爷,那个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谁啊?好可怕的,我觉得一点不比老爷的学生差。”
青衣小童使劲摇头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会羊入虎口的!”
陈平安岔开话题:“我给槐木剑,还有另外一把阮师傅正在铸造的剑取名为‘除魔’‘降妖’,如何?”他压低嗓音,“那块剑胚,我觉得叫‘初一’或者‘早上’比较合适。”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陈平安笑道:“我取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大拇指:“老爷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测,返璞归真,大俗即大雅,比读书人还有学问!”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摸了摸胸口,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不说话吧,正月里,不可以扫老爷的兴。
陈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难道不是特别好?那么,凑合总有的吧?”
粉裙女童闭紧嘴巴,不说话已经昧良心了,如果开口说好,她过不去心坎这一关。
青衣小童愤愤不平:“老爷,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说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名字取得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声,终于忍不住要仗义执言了,站起身,双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爷!哪个坑蒙拐骗的道士不念叨着降妖除魔?早上?我还中午晚上呢!初一?我还十五呢!老爷,这仨全是滥大街的名字啊,不单单没有气势,而且一点都不新颖!看看别人家的剑名,老爷你那个学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还有那曹峻的‘白鱼’‘墨螭’。再看看老爷你的,我要是开了窍的剑灵,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认可意见。”陈平安仔细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额头,苦口婆心道:“咱们东宝瓶洲南边有一座威名远播的仙家府邸,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无敌拳帮’的名头,都被笑话多少年了。老爷,你的取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好在老爷你不像是个天才剑修,估计将来佩剑的名字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听说,所以老爷你开心就好。”
陈平安刚要说话,心弦一颤,不露声色地站起身:“你们在骑龙巷待着,我去别的地方随便走走。”
陈平安来到杨家药铺后院,杨老头在他落座后缓缓道:“先说点小事情,你屁股后头跟着的两条小蛇蟒,让他们赶紧离开小镇去往落魄山。接下来阮邛要开炉铸剑,声势会很大,龙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会遭殃,轻则被铸剑的打铁声响给打散辛苦积攒下来的百年道行,重则会被打回原形,干脆就魂飞魄散了。接下来龙泉郡府和槐黄县衙都会通知所有记录在册的妖物,要么暂时离开这里,要么去往文武两庙、大山之中避难,因为这几个地方藏风纳水,灵气充沛,能够帮着阻挡阮邛的铸剑余波。你家那两个小东西,别仗着有块太平无事牌就真以为可以太平无事了。”
陈平安脸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两个。”
杨老头抽着旱烟,似乎在酝酿措辞。陈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杨老头终于开口道:“齐静春私藏了一个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剑里的小家伙,如今已经归我了。作为报酬,我需要护着你一次,就是这次了。如今小镇风云变幻,绝不是你可以抛头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帮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铸剑成功,你就南下远游,至于去哪里,是游山玩水还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场磨砺武道,一切看你自己的选择。总之,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杨老头继续说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内的五座山头、骑龙巷的铺子,等等,你都不用担心,只会比你自己操持得更好。”
陈平安嘴唇微动,杨老头笑了笑:“你的朋友之中,不是有个叫宁姚的小姑娘吗?我不妨告诉你,她来自倒悬山,准确地说来自剑气长城。在她家乡那儿,最缺称手的好剑,你如果有胆量,就去那边一趟,帮她送一次剑。”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问道:“要我什么时候走?”
杨老头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剑,你拿到手后,马上就走。”
陈平安问道:“如果不走,会如何?”
杨老头讥讽道:“如何?还能如何,死翘翘呗,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那点家底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来,你分山头我拿剑胚他养蛇蟒,瓜分殆尽,皆大欢喜。你呢,估摸着让人收尸都很难。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更坏的,我现在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好事。”
陈平安伸出双手,狠狠揉着脸颊,突然问了一个好像跟正事不沾边的问题:“老先生之前说过,小镇之大,不是我能够想象的。我想多嘴问一句,小镇到底有多大?”
杨老头大口大口吐着烟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见识过那座天上长桥了吧?”
陈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涟漪阵阵。
杨老头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分上,我可以泄露给你一些天机,比如那座小庙里头,当年鬼使差写上自己名字的小镇孩子如今大多陨落了,但是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枭雄,比如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和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而我呢,就是个收租的,年复一年,只要盯着田地里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个你们俗称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实相当于一份契约书。屠龙一役,大伙儿依次坐下,论功行赏。最早在此签订盟约的,是三教一家总计四位圣人,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关系。除此之外,其实牌坊的真正功用早已不为人知,它应该称呼为‘镇剑楼’,是天底下九座雄镇楼之一,至于镇什么剑,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镇剑楼,虽然那座楼仿制得足以乱真,而且镇压之剑也很了不得,但到底还是个假的。不过这类秘事,你可以只当故事来听,没听过没关系,听过了也没用。”杨老头眯起眼,望向天空,“说是镇剑楼,其实最早的时候,这里算是一处飞升台。不过那是很久远的老皇历了,多说无益。而你的存在,无形中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我这些年做了不少笔买卖,赚了不少。当年传授给你那门吐纳术,同样是我做成某笔买卖的盈余,所以你不用对此心怀感恩,没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这里,拿出足够的筹码,我一样会跟他谈生意,把你给卖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有些伤感。
终究还是少年,吃过再多的苦头,走过再远的山路,少年都是那个少年,过完年才十五岁而已。
杨老头指了指陈平安头顶的簪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欢上边的文字,所以我准备跟你也做笔小买卖。你就用这支簪子跟我换取一样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驾驭,仅凭这一点,就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来独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无依无靠了,没有一点真正傍身的东西,走不远。”
陈平安瞠目结舌,杨老头安静等待答案。
陈平安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赎回来,可以吗?”
杨老头笑道:“别人多半不行,你陈平安帮着我赚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赎回去的了。”
陈平安摘下玉簪子,递给杨老头。杨老头接过那支普通材质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下一刻,不等陈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
杨老头笑道:“我觉得你给剑胚取的名字不错,‘初一’,很好的兆头,是那两个小家伙不识趣。说来凑巧,这柄袖珍飞剑既可以温养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飞剑,又能当作方寸物使用,名为‘十五’。”
陈平安低声问道:“它很珍贵吧?”
“只管收下。”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陈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凉的气息从掌心传来,沁入肌肤,但是之后反而让人觉得温暖,像是晒着冬日的太阳。陈平安察觉到那股玄妙气息沿着体内经脉缓缓流过一座座气府窍穴,最终选择在先前隐藏一缕剑气的地方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旷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转,与银色剑胚栖息的另外一座窍穴遥相呼应。
杨老头吐着烟圈,点头道:“出乎我的意料,这把剑跟你还算有缘。本来不该这么顺畅的,我还想着送佛送到西,帮你一次,把这柄飞剑先降伏在你某处窍穴内,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听命行事。”
说着,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我实在有些好,问你两个问题,愿不愿意回答,你看着办。你练拳这么长时间,才一只脚踩在三境门槛上,着急不着急?再有,你练拳是不是冒出过什么念头,支撑着你走到今天?”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会着急的,但是知道着急没用,因为跟烧瓷拉坯一样,越着急越出错,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时候实在止不住念头,就让自己脑袋放空,凭借本能去走桩;要么就是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练习剑炉。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读书练字,再不行干脆就胡思乱想,比如想一想自己当下有多少钱……”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赧颜。
杨老头脸色如常:“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陈平安下意识挺直腰杆,没想着隐瞒,就像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自信:“我在绣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越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管对手是谁,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个下一次,只会更快!”
杨老头问道:“很快?给你打一万拳十万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气馁,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杨老头嗯了一声:“这么想,对你来说没错。”
同样是小镇出身的马苦玄,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上的极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同辈领袖。这不是马苦玄太过自负,而是他的天资根骨实在太好,不敢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至于眼前这个刚刚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应该是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还是不显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觉得还不错,其实没那么蠢笨不堪,还是有点花头的,然后大多数人就不会再留心了。
杨老头正色道:“我教你两套驾驭十五的口诀,一套用作温养剑元,一套用来开启和关闭方寸物。”
陈平安提前问道:“同时有两把飞剑在体内温养,不会有冲突吗?”
杨老头嗤笑道:“阮邛不就有两把本命剑,这还是他为了铸剑求道,必须消耗大量天材地宝以及为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则以他的资质和家底,再养两把都没事。本命飞剑得看机缘,时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时候一到,拦都拦不住。只是本命剑此物不是沙场点兵,多多益善,剑修梦寐以求的境界,号称‘一剑破万法’。为何不说‘两剑’‘三剑’?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巅峰剑修拥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飞剑就足够了,再多反而是累赘。至于你陈平安,练拳是吊命,练剑为何,我懒得猜,但是之外的山头、法宝之流,你就跟攒铜钱似的,嫌钱多,装在兜里太累人?你会吗?”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装多少东西?”
杨老头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剑差不多,还行,比起寻常方寸物已经要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银山是装不下,但是至少不用你背着大竹篓走江湖。记住,活的东西别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块剑胚,一旦被你强行摄入其中,就会坏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规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时候你就心疼去吧。”之后杨老头传授给陈平安两套口诀,重复了两遍,在陈平安铭记在心后,老人就继续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起。
冥冥之中,陈平安像是与那座气府内的碧玉小剑搭建起了一座独木桥,能够与之对话,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他心念一动,魂微颤,飞剑毫无阻滞地透体而出,但是一个刹不住,竟是直奔杨老头而去。杨老头眼都不眨一下,碧绿莹莹的袖珍飞剑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墙,晕晕乎乎反弹回陈平安处,一闪而逝,迅速溜回气府,像是一个生闷气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陈平安的心意呼唤了。
陈平安有些惊慌失措,杨老头觉得好笑,缓缓道:“十五之前的历任主人哪个不是名气挺大的人物,从没碰到过你这么憨笨的主人,御剑如此糟糕,自然让它觉得丢人现眼,就不愿出来抛头露面了。没事,只要勤加练习,你们之间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等到赢得它的真正认可,你这个主人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导权,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是难事。”
陈平安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可以靠着埋头做事就能够做得更好,他就都不怕。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烧瓷。
杨老头突然说道:“知道为何十五明知你的资质一般还愿意选择与你荣辱与共吗?因为你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快’字,这与十五的剑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这把飞剑就是快,要快到让所有对手措手不及,占尽先机,先手无敌。”
陈平安恍然大悟,同时想到那块剑胚之所以跟自己犯冲,估计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剑意。
杨老头挥挥手:“最近少走动,安静等着阮邛的消息便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杨老头没好气道:“拜年礼?且不说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让我看上眼的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给?去去去,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回落魄山待着。至于你放在铁匠铺子那边的家当,我会让人给你带过去。你如今现身剑炉附近太扎眼,不合适。”
陈平安晓得老人的脾气,没有拖泥带水,起身离开这间药铺。只是刚跨出大门,陈平安忍不住又转身回去,过了侧房,看到那个坐在原地吞云吐雾的老人,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头坦然受之。
在陈平安再次离去后,杨老头敲了敲那支色泽泛黄的竹竿旱烟,思绪翩翩。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暗中做了无数桩买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个少年。
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为洪福齐天,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来,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的依旧很难冒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难,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骄子拉开距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尘。
陈平安就像是杨老头眼皮子底下那块庄稼地旁边的一棵野草,风雨里一次次被压趴下,苟延残喘,可能一条土狗撒尿都不爱靠边,只是每当春风一吹,次次新年新气象。所以杨老头愿意顺势而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这个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
小赌怡情,输了不伤筋动骨,赢了是额外的惊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气。命硬,有更多的后劲。
但是杨老头知道大势走向,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会是一个天才涌现的“大年份”,千年不遇。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陈平安真的很难脱颖而出啊。
陈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语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让你丢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练习御剑口诀,争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丑。”
陈平安确实有些愧疚。当别人对自己表达善意的时候,如果自己无法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
那座气府内的碧绿飞剑微微一跳,似乎瞬间心情好转,原谅了陈平安先前贻笑大方的蹩脚御剑。陈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气暴躁的初一,同样是本命飞剑,十五实在是温柔多了。结果陈平安刚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初一就离开老巢开始翻江倒海,疼得陈平安佝偻起来,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觉到异样,嗖一下掠出气府,一路游弋,飞快穿过重重关隘,最终来到初一的“家门口”,悬在空中,轻轻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
陈平安实在无法正常前行,只好艰难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阶上坐着。
大概是被飞剑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剑胚初一放过了陈平安。两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飞剑各自悬停在气府门内门外,既像是气势汹汹的对峙,又像是犹豫不决的相逢。
陈平安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骑龙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见十五。不欢而散。
临近真珠山,其间初一又折腾敲打了陈平安一次,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只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晕厥过去。陈平安只能拼命运转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境之间的大瓶颈,因此陈平安在跟初一的拔河过程当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点灵犀清明,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魂震荡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折磨,丝毫不亚于剥皮之苦、凌迟之痛。
十五对此蠢蠢欲动,不过仍是没有离开栖息之地,像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暂时还是打算隔岸观火。等到初一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陈平安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出来差不多,步履蹒跚地继续赶路,走桩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但是就连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越发夯实浑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光脚老人,视线浑浊不堪,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跌跌撞撞,不断重复着:“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间,疯癫老人蓦然眼明亮几分,环顾四周后,并没有拔地而起,更没有御风飞掠,而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探查了山脉走势,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个大汗淋漓的走桩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紧绷,点头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吗?”
青衣小童眼呆滞,心死如灰。离开了小镇,本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连大山里头的荒僻小路上都开始有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仙妖怪了?
老人色显得火急火燎,匆忙问道:“我是崔瀺……我是崔瀺的爷爷,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越发小心谨慎:“算是的。”
老人语速极快:“他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会被人欺负?”
陈平安想了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国师崔瀺,或者说去往山崖书院的崔东山,那趟远游,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陈平安不愿欺骗这个自称是崔瀺爷爷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实话实说。潜意识当中,陈平安觉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阳山的搬山猿气势很像,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修为有高低,至于是那头搬山猿更高还是眼前老人更高,陈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浅。
老人只是一个皱眉,就让陈平安和两个小家伙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他冷哼道:“虽然你是我孙儿的先生,我应当敬你,可是连三境都不到的纯粹武夫,如何做我孙儿的授业恩师?!以后我孙儿遇到了麻烦,你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在远处看戏吗?!不行,绝对不行!”老人眼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平安,“带我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要帮你一把!”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老人就站在了陈平安身侧,五指如钩抓住陈平安的肩头,“快说!时不我待,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工夫,别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