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皇宫,素雅简朴的养心斋,大隋皇帝再次召见了礼部尚书,皱眉问道:“书院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礼部尚书摇头道:“茅老只说会给陛下一个交代,不曾说何时入宫。更多小说 ltxsba.me”
大隋皇帝无奈道:“是我大隋给他们书院一个交代才对吧。可是茅老不来,寡人总不能催着书院来讨要公道啊。”
礼部尚书小心措辞,打好腹稿后,字斟句酌道:“若说李槐与学舍孩子之间的冲突源头是孩子之间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们大隋这边有错在先;之后一路的大小风波,则是对错五五分;最后那个名叫于禄的少年出手就确实有些没分寸了。关键是,这个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机深沉。按照那位剑修的说法,于禄数次出手,分别是四境、五境和六境武夫的实力,之后始终压在六境修为上,最后一次才以七境修为悍然出手,重创了剑修。”
大隋皇帝点了点头。其实门外那个蟒服貂寺早已解释过,少年于禄应该是武道六境巅峰修为,但是在那场书楼大战之中,将观海境剑修当作了磨刀石,借此一举成功破境,根骨、天赋、心志,无疑皆是上上之选。
这个坐龙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无论是人的好坏,还是事情的发展态势,和这个战战兢兢的礼部天官都是不一样的。
礼部尚书突然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袭大红蟒服挡在了大隋皇帝身前,门外老宦官突然来到大隋皇帝身边,全然不顾什么君臣礼仪。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并不生气,更无惊惧。
随后,整座皇宫就传来一阵宛如地牛翻身的剧烈震动。
只听有人朗声问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问道:“这家伙胆子真大,到底有多强?”
年迈貂寺沉声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寻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大隋皇帝点点头:“就像我们棋待诏之中,九段国手也分强弱,强九与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实差距很大。”
大隋皇帝在大貂寺的护送下走出养心斋,缓缓道:“本该有十段一说,只因为传说中土洲白帝城内的那个大魔头自称十段,城头上还树立起一杆‘奉饶天下棋先’旗帜,于是没有哪个王朝有胆子为国内棋士赐下十段称号了。说实话,大隋天才棋士辈出,冠绝东宝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亲眼看看啊。”
大貂寺说道:“先让宫内高手试试看深浅,陛下再现身不迟。”
二人刚刚走出廊道,就有一名白发苍苍的练气士过来禀报战况。
武英殿外的广场上,一名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的七境武夫,已经被那人一拳打晕了过去,暂时没人敢过去察看伤情。
三人走出百余步,又有一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将过来禀报。
一位常年守护在宫外附近的十境练气士宗师火速入宫后,才刚刚祭出法宝,就被那人一拳硬生生把法宝打得直接飞出了皇宫,又是一拳将那宗师打得撞入城墙,这次没晕死过去,但已经无力再战。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问道:“宫中阵法已经开启了吧?”
金甲武将点头道:“已经开启,随时可以动用。京城内外的武道宗师和大练气士如今都已经赶往皇宫。”
大隋皇帝问道:“那人可曾主动出手?”
武将摇头道:“不曾,只说是来见陛下,若非我们主动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动。”
大隋皇帝自言自语道:“事不过三。”
大貂寺笑道:“陛下这个时候就莫要讲究这些了,容我去会一会他,若是依旧输了,陛下再露面不迟。”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们同样是走武道路数的人,可别输得太难看。”
大貂寺笑道:“不到万不得已,咱家是不会借用京城龙气的。”他脚尖一点,瞬间掠过了一座宫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点水,御风而行,如仙人逍遥游。
世间武夫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远游,故而又有远游境的说法。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巅境,就已经是止境大宗师,意思是脚下武道已到尽头,肉身之强横犹胜佛家罗汉金身。中五境练气士中,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内,一旦没有极高品秩的法宝护身,几乎是必死的下场。
一袭大红蟒服的老宦官飘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跟那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在他出现之前,整个皇宫的地面、屋脊、墙壁都出现了一层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滚滚而动。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层金水之中,隐约之间有蛟龙模样的虚幻画面出现,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大隋皇宫这个阵法,名为“龙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龙壁已经百余年不曾动用。
当这个阵法开启之后,整个皇宫焕发出金色的光彩,亲身经历过那次惨烈大战的大貂寺百感交集。
“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他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换三拳,你如果赢了,就可以见到我们陛下。”
当初在骊珠洞天,正是这个汉子一手提着龙王篓,想要将里头的金色鲤鱼卖给一个陋巷少年,然后被大貂寺和皇子高煊给半路截获了两份大机缘。
那个时候,汉子隐藏极深,加上骊珠洞天的术法压制,所以大貂寺都看不出对方是个武道大宗师。
李二面无表情,根本不跟他套近乎,用略显蹩脚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我先让你打上两拳便是。”
大貂寺一挑眉头:“好!”
李二不再说话,气沉丹田,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于大隋皇宫。他并无任何动作,武英殿外的广场就开始传出崩裂声响,以他为圆心的十丈之内,地面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寸步向前,之后每一步都越来越大,最后一步掠出两丈,气势如虹,来到李二身前,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声轰然巨响,如洪钟大吕响彻皇宫。
一条原本游弋在武英殿广场地面上的金色蛟龙被这股磅礴汹涌的气机一撞,在那层金色流水中瞬间向后翻滚而退,蜷缩在远处高墙的墙角,死寂不动。
李二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还有一拳。”
大貂寺一言不发,一袭鲜红蟒服猎猎作响,一步踏出,怒喝一声,又是一拳递出,砸在了李二的额头上。
这一拳无声无息,但是大隋皇宫内,无数御林军和宫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前者有修为底子,只觉得耳膜剧震,气血难平;但是后者当中,许多人当场倒飞出去,倒地后,双耳都渗出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李二被这一拳砸飞出去,撞入高墙之中,但是很快就双手撑在边缘,将自己从墙内拔出,轻轻落地,走向那个出过两拳的年迈貂寺,面不改色道:“你还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从之前的七境武夫,到之后的十境练气士,再到这位大貂寺,他都只出了一拳,就一拳——他还真是老实憨厚,不愿意欺负人。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请赐教!”
李二开始冲刺,质朴简单的笔直一拳砸在大貂寺的胸口。
武英殿广场上便没了这位大貂寺的身影,只是高墙那边多出一个大窟窿。
李二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走出来,这才说道:“大隋皇帝,你要么继续躲着,要么就再派个能打的,实在不行,让所有人一起上!”
皇宫边缘,有七八道身影或悬停空中,或屹立墙头,蠢蠢欲动,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要联手杀敌。这些老仙和武道宗师各自之间知根知底,配合默契。要说一对一,他们自认谁都不是那个外乡汉子的一合之敌,但是天底下的仙打架,其实并不推崇捉对厮杀。
武英殿广场的高墙之外,大貂寺身上一袭鲜红蟒服已经破败不堪,站起身后,嘴唇微动。大隋皇帝点头道:“小心些。”
与此同时,大隋京城皇城和外城之间的广袤区域内大有玄机,其中钦天监有十二尊金光灿灿的金甲力士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负铭文,各自持有一件护国兵;一处寺庙有钟声响起,梵音袅袅;一座道观香炉内有紫雾升腾,香火凝聚成一张巨大符箓;一座石拱桥下,有白蛟攀缘桥壁,在栏杆处探首而出……
皇宫内有龙壁阵法庇护大隋高氏的龙子龙孙,皇宫之外,则有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阵,经过大隋数百年的经营和累加,用以保护整座京城的安危。
一旦这座护城大阵开启,能够迫使京城境内所有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受到高氏龙气的压制,跌落一到两个境界。假设一个上五境的练气士试图在大隋京城大4破坏,哪怕最终被合力斩杀,对京城造成的冲击一样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对一个被压制到十境实力的上五境修士,显而易见,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会游刃有余。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这叫蚂蚁多咬死象,一个十境修士的破坏力,任你拼了性命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蕴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样不怕。
阵法压境一事,就像是在长生桥上设置关卡,使得练气士和武夫的气机流转受阻,不得不放缓通行速度。
当初悬浮于大骊版图上空由四方圣人联袂打造而成的骊珠洞天号称禁绝小洞天内一切术法通,一旦强行施法,反扑极大。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过是推演一二,就为此折寿数十年,阵法威力可见一斑。骊珠洞天无疑是此类阵法的祖师爷。
大貂寺站起身后,双拳重重互击一次,眉发怒张,怒喝道:“来!”
皇宫龙壁阵法蕴藏的九条金色虚无蛟龙从各处飞快涌向他所站位置,一条条金光攀缘而上,变成一条条手指长短的金色小蛇,纷纷透过他的七窍进入魂,融为一体。大貂寺很快像是变作一尊来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灵,大步走向高墙处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涟漪。他并不低头弯腰,直接用手拍烂墙壁,径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广场。
文臣武将,辅佐君主,是为扶龙;内侍宦官之流,则是次一等的附龙。双方对于帝王龙气皆有某种感应,但是像大貂寺这样能够驾驭堂堂皇皇的高氏龙气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宫边缘的那些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面面相觑,眼中都有些惊惧。显然,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大貂寺对李二厉色道:“再战如何?”
若说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诏中的弱九国手,那么当下就是名副其实的棋力暴涨,一跃成了顶尖的强九国手。
李二看着他,有些讶异。对方体内如同浇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两座祖庭的请之法,但照理说又不应该。李二懒得深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与大骊藩王宋长镜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大战的磨刀石有两块,一块是九境巅峰的宋长镜,第二块则是骊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无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将宋长镜送入了传说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要说半点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这才答应师父杨老头,离开东宝瓶洲,去寻找自己的证道契机。
当时杨老头泄露过天机:“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间。”
李二环顾四周,突然有所了悟。
为何杨老头要他故意压制李槐的天赋根骨,又为何齐先生在那晚登门拜访时看似随口地聊了那些。如今回头再看,这根本就是齐先生认可了他的武道。当时齐静春就清清楚楚点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却从未自知的脚下大道。
向更强者出拳,没有错!
跟宋长镜的那场生死之战,李二本就占优,所以他其实斗志不高,只不过是恩师的吩咐,听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两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后打得还算酣畅淋漓。可内心深处,李二并没有觉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气”。
但是如今与整个大隋为敌,若说起因是为儿子李槐打抱不平,那么现在八面树敌,身陷虎狼环伺的境地……李二笑了,开怀大笑。
之前在东华山之巅,他分明想要说点什么,可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只能打个明白。现在他终于想通了,自己儿子这么听话懂事还受人欺负,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九境实力不够分量,未必打得服对手,那就破开他娘的九境,来个十境再说!
李二深吸一口气,默默感受着来自四方八面的无形压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这磨刀石还不够沉。”
手无寸铁唯有一双拳头的他,和那也无任何兵利器、仅凭大隋龙气塑造出一副金身的大貂寺开始对冲。
武道极致,全无半点花哨招式可言,不过是“快准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对手身上最弱的地点,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谁能够支撑到最后,谁站着就生,倒下则死,就这么简单。
两个九境巅峰的世间最强大武夫,每一次出拳对撞,都让那些皇宫边缘地带的练气士和武夫心湖大震,气机紊乱。
二人的厮杀已经无异于山上的仙打架,不比杀伤力有限的江湖厮杀。“千万莫要凑近了看热闹”,这是山上仙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看戏看戏,会真的把性命看丢的,至于拍手叫好或是指点江山,那更是大忌。练气士之间的争斗往往法宝迭出,大范围殃及池鱼,越是拼命,辗转腾挪越是遥远,很容易就从一处战场掠至战场之外,加上一个不留,杀气就会笼罩方圆数里数十里,动辄生机全无,这谁要是还敢贪图热闹,不是找死是什么?
之所以仍然有人愿意冒死观看这些打得荡气回肠的巅峰之战,都是因为那是强者与更强者之间的厮杀,为了砥砺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完善自身术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为了点评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钻。
所以大貂寺在生死一线之间,身为大隋京城的守门人,仍是在出拳间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条规矩:“出武英殿广场者输!”可谓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点头答应下来,两人在方寸之间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伟气概。
本来齐整平坦的武英殿广场早已砖石翻裂,沟壑纵横,崎岖不平。
就连两边朱红高墙都已多出十数个大窟窿,李二身后不过四五个,大貂寺身后高墙破碎更多,有一处接连撞开三个窟窿,导致一段墙壁全部倒塌,像是开了一扇大门。每次两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墙之外,这意味着胜负未分,还有得打!
大貂寺虽然劣势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没有半点颓势,象征权势的鲜红蟒服愈发破碎,可是那副难以摧破的不败金身不见丝毫黯淡。毕竟在此作战,他占尽天时地利,不但从弱九变成强九,而且与大隋国祚休戚相关的皇宫龙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实打实的互换一拳,金身大貂寺一拳打中李二头颅,李二一拳砸中大貂寺胸膛。
李二身形倒飞出去,一脚踩在高墙之上,借势反弹,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后墙壁轰然倒塌大片。大貂寺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后双脚越深陷地面,犁出一道深两丈长十数丈的深沟,当李二扑杀而至的时候,他只得用双臂格挡在头顶。
李二犹不罢休,高高跃起,双手紧握一拳,对着半跪在坑底的大貂寺当头抡下。
砰砰砰!大坑之内传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急骤如铁骑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剧震,大坑就开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断有砖块崩碎四溅。
李二简直就是在凿井,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身形下坠,一身金光不断爆炸。
有一个御剑凌空的十境练气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巅峰的武夫如此不讲道理。”
言语之间,脚下的飞剑微微摇晃,如江水汹涌之间的水草晃荡,若非船家舵手足够沉稳,早就漂荡远去。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一个享誉朝野的顶尖练气士何至于在这里喝西北风,武道之争对他自身修为毫无裨益。
大隋宫城有一堵暗藏玄机的廊墙,可以秘密通往各处。皇帝陛下可以在廊墙内行走,而不惊动皇城官员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宫,老百姓都需要净土扫街。
茅小冬缓缓而行,身旁是一个额头渗出汗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武英殿广场那位为国而战的貂寺一样,身穿大红蟒服,只不过两人看似品秩相当,实则有云泥之别。
秉笔太监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催促茅老快行入宫,可是离开东华山的茅小冬嘴上答应,脚步仍是迈得不急不缓,这可把他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宫。
在东华山山崖书院里,崔东山懒洋洋地走向自己学舍。他如今单独拥有一座僻静小院落,与成了他名正言顺的门下弟子的少女谢谢,或者说卢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谢灵越一同搬来了此处居住。
崔东山走入院子,潇洒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盒棋子,棋盘上早有落子,弈至中盘,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局势复杂。
崔东山站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语,举棋不落。
已经拔出半数困龙钉的谢谢,练气士修为已经恢复到第五境,若是仔细凝视,依稀可见她浑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东山叹息一声,将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内,正襟危坐,将一本儒家经典摊放在身前,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腿上。有清风拂过,翻过一页泛黄书页。
谢谢站在门口,眼既有敬畏也有艳羡。
那一阵清风,竟是儒家学宫书院独有的翻书风。
深不可测,喜怒无常。
这是她和于禄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最大的观感。
你永远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那个一年到头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么做到处处压制大骊国师的?真的只是靠一个莫名其妙的先生头衔吗?
心性之争,宛如拔河,必有胜负。
崔东山纹丝不动,任由翻书风翻动书页,低头凝视着那些圣贤教诲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经有句口头禅,叫‘混江湖,咱们要以德服人,以貌胜敌’,我家先生,尽得真传。所以我这个做弟子的,输得心悦诚服啊。”
谢谢眉眼低敛,不敢泄露自己的色。
崔东山依旧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丑八怪,滚远点,跟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共处一室,你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我要是你,早就羞愤自尽了!”
谢谢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奴婢告退。”
崔东山补了一句:“要死别死院子里,山顶有棵高高大大的银杏树,去那边上吊。”
谢谢默然离去,来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看着那盘棋局,突然眼前一亮,像是为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异样气机波动,崔东山在屋内哈哈大笑,笑得赶紧捂住肚子,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大声道:“就凭你也想当我的师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厉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谢谢瞬间再度绝望,屋内那白衣少年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大隋皇宫,武英殿广场上的大坑底下。
大貂寺摇晃着站起身,九条细微的金色蛟龙从窍穴退出散去,重归大地龙壁阵法之中。大貂寺顿时浑身浴血,但是精昂扬,似乎在这场交手中受益颇多。虽然尚未出现破境迹象,但是九段国手的最弱者已经稳步提升为中游九段的强劲棋力,只不过即便如此,仍是对付不了眼前的汉子。既然这样,那他就不再继续挥霍大隋高氏的珍贵龙气了。他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洒然笑道:“咱家输了。”
李二抬头望去,雾蒙蒙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过那些云雾后,似乎扭曲了许多,这很不同寻常。
大貂寺又说道:“可你也输了。”
李二笑问道:“是以阵法压制我的境界,将我压到八境?”
大貂寺并不藏掖,坦诚道:“倾一城之力,围殴一个九境巅峰的强大武夫,胜负不会有任何悬念,可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对付一个八境的武夫会轻松很多,虽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价要小很多,小很多。”他罕见地吐露心声,望向这个实力恐怖的武道宗师,“不管你为何想要觐见我们陛下,你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是万万不该如此托大,毕竟我们大隋朝廷还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头还大不过你们大隋的颜面,对吧?”
大貂寺愣了愣,苦笑道:“倒是真可以这么讲。”
李二屏气凝,气海下沉,轻轻踏出一步,破天荒摆出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沧桑古朴,刚猛无匹!
已经跌入八境的大貂寺骇然瞪眼,笼罩整座京城的云雾开始下垂。京城内所有中五境的练气士和六境之上的纯粹武夫明显感受到气机流转的滞缓不畅。
更有一名籍籍无名的落魄说书先生面露讶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惊堂木,告罪一声,不顾骂骂咧咧的听众,走出临时搭建的说书棚子,向皇宫方向抬头望去,心情有些沉重。
负责为说书先生弹琵琶的少女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说书先生轻声道:“有九境武夫硬闯我大隋皇宫,恐怕师父得亲自去看看。”
少女怀抱琵琶,歪着脑袋,天真烂漫道:“师父,您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啊,而且还是咱们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够不受护城阵法的禁锢。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驼背的说书先生叹气道:“谁说一定是十一打八?万一真给那人打破了瓶颈,阵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师父的境界虽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杀伐的剑修和兵家。我从来不擅长厮杀,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少女一脸惊骇,颤声道:“那师父您一定要小心啊!”
说书先生“嗯”了一声,轻轻跺脚,铺子这边灰尘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尘散去,他已经不见身影。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虚空处,壮实身形再次出现在武英殿广场上。先是从八境巅峰一路破开那道天地间无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然后再度升至九境巅峰!
最后,他闭上眼睛,缓缓递出一拳,轻声道:“给我起开!”
四周好似有无数枷锁同时崩断,李二身边的虚空出现一条条极其漆黑的缝隙,纵横交错。以李二为圆心,罡风四起,卷起无数砖石尘土。
武英殿广场上,平地起龙卷!
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那条高达天幕的龙卷风瞬间消散。
屹立于广场中央的矮小汉子睁眼后,用悄不可闻的嗓音低声道:“十境的感觉确实舒坦,比起吃儿子剩下的鸡腿,滋味是要强上一点点。”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茅小冬快步走来,朝自己大声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边有清风拂过,身形佝偻的说书先生也来到皇帝身侧,轻声叹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间更有大貂寺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涟漪,传递心声:“那人竟然借机破境跻身武道十境!陛下决不可继续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并未慌乱,只是由衷感慨道:“虽未亲眼见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边必是景象壮观啊。”
他转身对那位说书先生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恳请老祖出面邀请那人来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劝说道:“陛下,我去更妥当些。那人是我们书院一个孩子的父亲,听说他儿子被人欺负得惨了,这才气不过,要来皇宫跟陛下讲讲道理。陛下之前不愿意见,现在人家被逼得破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师,气势正值巅峰,可就未必愿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劳烦茅老走一趟,寡人在养心斋等着。”
等到茅小冬一掠而去,说书先生轻声道:“此番行事,合理却不合情,是你错了。”
大隋皇帝点头道:“这件事是晚辈有错在先,之前风波则是大隋有错在先,两错相加……老祖宗,这次有点难熬啊。”
说书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么你诚心认错,要么陪他一打到底,当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会心一笑:“还是老祖宗想得透彻明了。”
说书先生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龙椅穿龙袍,担系着整个江山,有些错事是难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会做得更好。你无须自责,当初我力排众议选你继承大统,至今还是觉得很对。”
等了出乎意料的长久时间,站在养心斋外面檐下廊道上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小冬跟一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起大步走来。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山崖书院学生李槐的父亲。他执意要步行前来面见陛下,说是在别人家里飞来飞去,不是跟人讲道理该有的态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一直心弦紧绷的说书先生则如释重负。
一起走入养心斋,四人各自坐下。
李二开口说道:“想见陛下,不太容易。”
瞬间气氛凝重起来。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经开门见山道:“欺负我儿子的人,有包括上柱国韩家、楠溪楚家、怀远侯府在内的五六大家子,恳请陛下让他们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们一一打过。若是他们觉得我欺负人,没关系,他们一起登场就是了,法宝兵器什么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烦陛下在京城找个大一点的僻静地方,好让我们双方放开手脚。实在不行,去京城外也可以。”
茅小冬差点没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说书先生瞪了他一眼,他回了个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轻声问道:“还要再打一场才行?”
李二闷闷道:“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这皇帝不愿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你们打了。我真正要打的,一直就是那些欺负我儿子的。虽说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这样,哪怕李槐给学舍同龄人合伙打了,我这个当爹的再心疼儿子也不会说什么。可哪里有他们这么牛气冲天的,仗着家世好一些,就觉得可以欺负人了,道歉也没有,连偷了的东西也不还?”
李二说到这里,沉着脸道:“如果你们大隋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那我们就继续打。我知道你们大隋底子厚,不怕折腾,可我李二就了怪了,大隋当官的如果都是这个鸟样,我儿子李槐如果以后就在这种地方读书,能读出个什么来?”
他当场望向说书先生:“老先生,您算一个能打的,之前穿红衣服的只算半个。”
说书先生正在喝茶,差点被茶水呛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话给那几个家族,让他们的长辈出山。只是怀远侯府那边有点问题,怀远侯虽是开国武将功勋之后,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个寻常人,连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那就让那怀远侯花钱请个人,我不计较这个。”
大隋皇帝问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开道歉吗?”
李二摇头道:“一群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孩子道歉算怎么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儿子在山崖书院没法安静读书。我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风而已,在打过之后,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训小的,这就够了。”
大隋皇帝略微松了口气:“李二先生确实明理,早知如此,寡人应早早与你相见。”
李二赶紧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茅老才是。书院里传授李槐学问的两个夫子还主动跟我们一家四口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那才是读书人。”
茅小冬微笑不语。这个面子给得比天还大喽。
说书先生听到这里,终于开口笑道:“这次算是不打不相识,李槐有你这么个讲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够在大隋京城求学,都是我们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瓮声瓮气道:“客气话我不会说,反正我今儿就在这等着,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来打一场。陛下,事先说好,我得早些回书院,让那些人别故意拖着我,到时候就别怪我一家家找上门去了。”
大隋皇帝给茅小冬使了个颜色,然后起身道:“寡人这就去让人传话。”
茅小冬紧随其后离开养心斋,留下李二和说书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茅小冬并肩走在廊道上:“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简单啊,让那些家族的话事人,不管能打的还是不能打的,全部一股脑进宫,然后站着不动,就那么杵在李二跟前,只低头认错,摆出一副挨打不还手的可怜架势,这事情就算一笔揭过了。陛下放一百个心,李二那么憨厚淳朴的性子,肯定不会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脚步,恼羞成怒道:“茅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在等着今天看寡人的笑话呢?”
茅小冬大笑着摇头:“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李槐有这么个爹,早知如此,我就早些入宫面圣了,哪里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陛下将来迁怒于书院,得不偿失啊。”
大隋皇帝气笑道:“迁怒个屁,寡人敢吗?”
茅小冬突然收敛玩笑意味,小声提醒道:“陛下,眼下虽是折损面子的坏事,但是从长远来看,这定然是一桩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没那么糊涂!”
茅小冬促狭道:“如果陛下真糊涂,我哪里敢带着学生们来到大隋。”
大隋皇帝召来宫中内侍,传话下去后,问道:“这次李二愿意点到即止,是茅老的锦囊妙计和李槐的两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两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让礼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色肃穆,拒绝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为何?”
茅小冬沉声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这就是我山崖书院的真正学问所在,何须大隋刻意嘉奖?以后十年百年,我山崖书院仍是会如此传道授业、教书育人,为大隋培育、呵护真正的读书种子。”
大隋皇帝心头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高大老人,心头那一点帝王心性的芥蒂终于一扫而空。他后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礼:“朕为大隋社稷,先行谢过山崖书院!”
茅小冬没有躲避,有着十足的僭越嫌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一位君主的隆重谢礼,肃容道:“茅小冬为山崖书院坦然受之。”
李二离开皇宫的时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条御用廊墙之中,总觉得自己被身旁老人算计了一把,有些闷闷不乐。
茅小冬笑道:“认错了就行,你还真要打得他们个个躺着离开皇宫啊?以后你儿子是要在京城书院求学很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让他们自认理亏,加上大隋皇帝都觉得欠了你李二一个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些人是不长记性的,我又不能留在书院,以后茅老您多照顾李槐他们。”
茅小冬点头道:“应该的。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弋阳郡高氏老祖嘛,对吧?”
说书先生现身于廊墙之内,点头笑道:“对的。李二你这次主动退让,大隋自然就愿意拿出双份的诚意。”
李二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问道:“李二,你在骊珠洞天就是九境武夫了,怎么还活得那么窘迫寒酸?如今更跻身十境了,是整个东宝瓶洲的武道前三,而且战力肯定还要在宋长镜前头,就没想着告诉家里人?好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