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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捕蛇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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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贱种,她一定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让他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蔡金简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那种干干净净的眼,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华随意打趣道:“在我们老龙城的井坊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扬扬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苻南华突然有些犹豫,对蔡金简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力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到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可使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摆脱数百年来只能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了之前的洒脱,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蔡金简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玉殒。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蔡金简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蔡金简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他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口腔下部。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蔡金简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蔡金简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蔡金简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头脑一片空白。

苻南华回过,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了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他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苻南华,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蔡金简,对于苻南华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苻南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华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蔡金简那具娇躯上,哪怕如此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苻南华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泥瓶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候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苻南华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苻南华知道蔡金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所以苻南华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老龙城少城主是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苻南华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蔡金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蔡仙子,也无法杀你,为蔡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训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蔡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城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苻南华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蔡金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他,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苻南华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华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这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

身材修长的苻南华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苻南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华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苻南华很难不开心。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蔡金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华,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的宝物。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苻南华经过蔡金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苻南华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否则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苻南华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蔡金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华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苻南华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苻南华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他一直留意到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放松,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华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苻南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劲头退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的眼和恐慌的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苻南华身后,仿佛是那个死了的蔡金简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苻南华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等到回转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苻南华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

原来,在做出那种眼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少年真像一只捕蛇鹰。

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齐静春正在枯坐打谱,打的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在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他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齐静春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他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个,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通。

下一刻,齐静春元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齐静春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齐静春停留片刻之后,终于来到苻南华和陈平安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陈平安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片,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他,依然眼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大概是隐藏在眼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陈平安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演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便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他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陈平安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了,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疾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陈平安,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他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苻南华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陈平安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为何陈平安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袋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陈平安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苻南华生平仅见的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陈平安斤斤计较的,可就不是苻南华本人了,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陈平安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的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山上人绝大多数时候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陈平安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陈平安,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陈平安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陈平安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用瓷片抵住这个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要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拉坯烧瓷、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4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时,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变青再转紫,其实陈平安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陈平安几乎同时加重了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陈平安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没来由有些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嗓音在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复归坚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陈平安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一团污秽如墨迹。原来某人在陈平安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齐静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陈平安,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齐静春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其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仙精灵、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我们张贴的门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齐静春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多年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陈平安的心,遂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的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陈平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陆沉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大概是忘记了左手的糟糕情况,弄得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陈平安,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4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陈平安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虽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中的不悦毫不遮掩。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道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陈平安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陈平安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陈平安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陈平安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陈平安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片祖荫槐叶?何况陈平安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你齐静春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陈平安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陈平安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陈平安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陈平安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陈平安离去之时,齐静春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陈平安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是!”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一个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儿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情凝重起来。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老人赶紧屏气凝,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辘轳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个丰腴村妇的侧影,村妇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她,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也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宋集薪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人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作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他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的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着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她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家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开心地笑了笑。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了,又将书页翻了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且有城府的少爷不过出于好,怀疑过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它寂然静止,便恢复了“真身”,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有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逸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四周的气息迅猛涌入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宁姚体内,宁姚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火星,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紊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换成她来抡锤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到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簇拥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坯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道:“成了。”

顾璨家的院子,顾氏缓缓醒来,头痛如裂,在顾璨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顾璨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刘志茂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顾氏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顾璨,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顾璨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下,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顾氏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璨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陈平安吧?”

刘志茂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顾氏被骂得满脸惨白,嗫嗫嚅嚅不敢说半个字。

刘志茂犹不解气,伸手指着顾氏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璨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顾氏赶紧摆手道:“不敢。”

刘志茂眼阴森。

顾氏愣了愣,很快回过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刘志茂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顾氏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刘志茂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他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放在手背上,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方式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个真君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他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钱,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

刘志茂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齐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齐静春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茂不废话,立即让顾氏带着顾璨随他离开小镇。顾氏正要说话,被刘志茂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瞪过来,吓得噤若寒蝉。刘志茂掏出两只袋子,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个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院门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顾氏茫然,鬼头鬼脑的顾璨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槅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茂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顾氏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顾璨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齐静春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顾璨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闩,撒腿飞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顾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刘志茂调笑道:“顾氏,你亏得后天保养不错,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还是有些勉强,不过当个三等丫鬟,绰绰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顾氏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走到一条巷口,齐静春对陈平安说道:“蔡金简和苻南华,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齐静春笑道:“也无须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陈平安惊讶道:“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齐静春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像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陈平安点头道:“还真是。”

齐静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陈平安:“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齐静春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得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的。”

陈平安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先生和齐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陈平安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齐静春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陈平安,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陈平安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齐静春一笑置之,眼见着陈平安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去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齐静春最后叮嘱道:“陈平安,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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