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皇帝回了宫,在昌明殿御案后坐着,对着一个紫檀小匣,久久纹丝未动。更多小说 ltxsba.me
奏疏没有批阅完,晚膳也未传。
小梁子被拉下去打了三十廷杖。
殿内所有人规规默默,侍立着,大气不敢出,汗水如浆,灯台上偶尔爆个灯花,也会打个寒噤。
皇帝面色如常,眼中却布满乌云,小柱子便猜出不是国事上头的,自来有了棘手的、难决断的,皇帝也是这样坐着,但会用指节敲击桌板。
曾有过一次这般的,只有一次,是几年前......
但那次,皇帝眼中更多的是悲哀和失落,无以言表的怅然。
这一次,是愤怒。
小匣中一个玉人像,鸽血一般,莹润天然的油膏色,珺璟琰琰,其华如晔,为玉之罕见,雕刻了十来日,昨夜方成的,一刀一镌,无不用尽了心思。
皇帝忽然合上了小匣的盖子,淡漠地道:“拿出去,扔了。”
小柱子惊了一下,抬眸细窥皇帝情。
只见拿起了朱批御笔,开始阅读着奏章,落笔写下一行批语。
他战战惶惶走到案前捧了起来,转头递给小栋子,示了个“小心处理”的眼色。
皇帝疾笔如飞,心中说,她竟这么快就找了别人!
此后半个多月,小柱子留心观察着,皇帝再也没去找那姑娘,一如往常的视朝、议政会、批阅、看邸报、召见使臣,临幸妃嫔。
小柱子觉得,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却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
六月二十立秋日,仿佛一夜之间炎暑顿消,早晚凉爽了起来,风中带着湿润的气息,淼可园的屋子大多背阴,不宜再寓居,阖宫收拾箱笼,仪仗浩浩荡荡回了宫。
慧姠私下偷偷告诉定柔:“青龙门内宫墙的夹道,他在等你,去吧,都打点好了,若有问起,便说是给太妃捎带东西。”
定柔一路走的僻静处,宫里的路不算得熟悉,险些迷了路,越往外走宫墙越是高,两道耸立的墙遮天闭目,相夹一条巷道,逼仄着一方穹空,阳光都照不进来,转了个折,远远看到穿着明金甲的昭明哥哥候在前头,他也看到了她。
她眼眶发热,整整半年了。
心如雀跃,跳的飞快起来,脚下无意识地加快了步子,奔着过去,待到几步远的地方,才慢下来,凭住呼吸,昭明哥哥已冲上来,攫住手,将她蛮力拥入了怀。“想煞我了!”
贴着他的胸膛,脸颊触着金属的冷意,眩晕冲击着脑海,她的手臂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环住了男人的腰身,原来这就是相爱的滋味。
今日的天蓝滢滢的,淡云舒卷。
他倚着宫墙,手臂紧紧揽着她袅娜的腰身,她的身条只到男人的肩,依偎着肩头,呼吸中皆是男人阳刚的气味,两手相交,他说:“我跟我娘说了,她想见见你,太妃那儿要好好打点一番。”
定柔开始紧张起来,咬着唇,心跳惴惴,我做过御妻,名分上到底有瑕疵,陆太太会嫌弃我吗?我真的能嫁给昭明哥哥吗?
他摩挲着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觉察到指尖微凉,知道她在紧张,安慰说:“别怕,我娘很好相处的,定会喜欢你。”
她大呼了几口气,闭目先不让自己想这些,能与他见一面太不易了,竟十分怀念建国寺的日子。
甲裙下挂着她的香包,她心甜的像灌了蜜,笑盈盈问:“喜欢吗?”
他“嗯”了一声,道:“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喜欢。”这话定柔听出了不对,抬头看他的脸,眼眸闪着疑惑:“你不喜欢这颜色,还是花纹?”
他笑着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温柔:“你怎会给我做一个这个样子的?”
她目光盈盈如水:“我想着你该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就想到了这个,我以为......你会喜欢......”
她的声音变小,低落地垂颔。
他笑叹了一句傻丫头,强烈的念头想狠狠地亲吻她,又怕光天化日唐突了,给她落个轻浮的印象。“我喜欢秋香色,喜欢扶桑花。”
“哦。”她一颗心失落到了极处,一腔子欢喜被泼了冷水。“那我给你重做一个。”
“不用,反正等你嫁给了我,会给我做一千个,一万个。”
她羞臊的脸颊如火烫,心跳又堕入了蜜糖的漩涡:“谁要嫁给你呀!”
他双臂愈发紧了紧,将她抱得快喘不过气。“我不管,反正我纠缠到底了,你不嫁我,我就去庙里出家,或者你敢嫁给别人,我就去死。”
她呵呵地笑了:“你在耍无赖吗?”
“就是无赖,赖你一辈子!”
夜晚,月沉花静,别人都睡沉了,定柔悄无声息地起来,点了一支蜡烛,绣着一方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近日换成了白值。
这天当着值,慧姠让几个人跟她去内侍省领御窑新上贡的钧红瓷器具,太妃特嘱咐了多要几个雉羽纹和牡丹描彩花瓶。
到了内侍省,果然琳琅满目,釉彩鲜艳通透,胎体如凝脂,还有新烧制出来郎红、胭脂红、豇豆红、珊瑚红等新釉色,花团纹样争斗艳。
定柔将两只葫芦形的花瓶摆进托盘。
臀上斜剌里多了一只手,捏了一把,一个带着口臭的声音凑到了耳前:“太美了!”
她登时吓得差点跳起来,窜出两步,回头一看,一个八字眉三角眼,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内监,着内侍官的蓝袍常服,衣上织花云雁,入宫这几年,她知道内侍官的品阶分别由正三品到从八品,正三品是皇帝殿前司的首领都监,地位崇高,吉服缀绣的立蟒,三品往下分别是孔雀、云雁、白鹇、鹭鸶......常服是织花纹,这个是正五品的副都监,好像姓邱,分管内侍省。
“你......你......干嘛啊?”她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口冒着烦恶。
那人摸着腮,奸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色眯眯地,母鸭似尖细嗓音:“咱家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般姿色的!美人儿,过来,让哥哥疼疼你,以后在这宫里只管横着走,有哥哥罩着,没人敢惹你。”
说着张臂向她迫近,要亲脸。
定柔险些把隔夜的食物吐出来,操起旁边的花瓶掷了出去,恰砸在了那人脸上,霎时一地碎裂声,留下满脸血。
“妈了个巴子!”那人冲冠眦裂。“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指挥其他内监:“给老子按住她!小贱人!我要先划花了她的脸!”
十几个年轻太监一拥而上。
定柔猛抓起了身后的扫帚......
室内乱哄哄打斗成一片,踢倒许多瓷器,慧姠和几个宫女吓得躲到了角落。
小柱子恰来内侍省看到这一幕,忙转头急奔昌明殿,心里一边捉摸,到底该不该告知皇上?左掂量,右斟酌,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绝对不一般!
皇帝午觉方醒,斜靠在乌木浮雕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挥着拂尘急匆匆进来内殿,淌着汗说:“慕容姑娘在内侍省与人打起来了!”
皇帝惊的坐起,又顿住,眼角带着失意,想起了那个荷包,挂在别的男人身上,心里硌的全是刺,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为何事啊?”
小柱子喘着大气说:“邱安那个人,素日就喜欢在宫女们身上臊个皮、刮个油什么的,姑娘们敢怒不敢言,这次定是见人家长得漂亮,又犯毛病了,谁知碰到了硬茬子,奴才看见那姑娘操起个花瓶就砸在了邱副总管脸上,一脸都是血。”
皇帝心头冒起不安,她有危险!
下了地,小柱子忙伏侍穿靴。
“宸妃的人吧?”
“是。”
连辇都没坐,一路风驰电掣,内侍省就在昌明殿后的第一道宫巷,不过半多盏茶的功夫,到了门前,里头一片鸡飞狗跳,碎瓷狼藉、桌椅七零八落,内监们大多鼻青脸肿,或躲在了廊柱后,或蹲着抱头,或趴着求饶,小丫头正抡着鞋底抽一个人耳光,目光凶悍,蓬头散发,一张脸蛋红的煮熟了一般,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
她竟......
有两个拿起胆瓶要从背后偷袭她!
“陛下驾到——”
里头惊惶万状,仓皇俯跪一地,哗啦啦的膝盖触地声。
皇帝抬步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