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厅,一家人在进午饭,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没回来,双生子学堂有写生课,采风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摆了一桌,静妍被关了许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大好,据说闹了绝食,温氏便由着她,空腹了几天,自己妥协了。
今天难得被母亲放出来,尹氏盛了八宝红米饭端给她,温氏见她眼幽怨,情失魂落魄,不由烦恶道:“你最好别再出什么由头,春画那小贱人已被我发卖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送信。”
静妍眼泪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门房问问,有没有人来寻我,哪有私相传授,你就这么狠心。”
温氏“啪”一声撂箸,冷着脸道:“你娘宁可一碗砒.霜了结了你,也不许给我私定终身,惹恼了你爹,我们娘们全都没活路了。”
静妍拿帕子捂着眼,小声啜泣:“我知道,你孩儿多,不差我一个,我死了你都不见得伤心,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话音刚落,一个柔桡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阵咕咚咕咚,温氏懵了一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关切样儿:“儿啊,你......怎回来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亲是故意诓她去的,也懒得生气,反正她快回妙真观了。
喝饱了水,到铜盆边净了手,坐下来吃饭,淡漠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温氏亲自为她盛了饭,夹了一大块鱼,剔骨去刺,赔笑道:“皇上没召......留你吃御膳啥的?”
怪了,难道皇帝不喜欢十一,不应该呀,我孩儿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头跃过不快,实话实说:“留了。”
温氏眉梢难掩喜悦:“那你怎么......”定柔打断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姐姐递个话,怎能把人家的客气当成随意,岂非厚脸皮。”
温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儿身上,这孩子忒不解风情了。
“仪仗送你回来的?”
“嗯。”
温氏高兴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挤出了鱼尾。
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动了心的,是十一太木头,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没生气,这是天大的好事,也罢,今天算开了个头。
吩咐下人:“快,再给十一姑娘煮个红参裙边汤来,到我房间的小匣子里拿。”
定柔说:“我可不喝那个,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
温氏忙点头:“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鱼唇汤,你爱吃菌子,这个最养人,又不发物。”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给了葛氏,“到小库房取三两干品来。”
十五高声嚷道:“那可是舶来的贡品,一两干品十两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
温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划:“小孩子乱吃什么,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姐姐争小心我罚你啊!”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泪,父亲不在,无人撑腰,还是忍气吞声些好。
温氏亲自递汤布菜,站在身边,热情备至,把定柔搞的都没胃口了。
几个女儿蔑了母亲一个白眼。
夜里,探芳院南屋的灯下,穿着云缎睡衣,披着黑亮如云的发,将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坏的粉萏裙,断裂的地方穿缀起来,细如花蕊的丝,一根一根梳经通纬,套上绷子,纫绣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将破口掩盖。
书房,门窗紧闭,温氏脱簪披发跪在地上,连挨了五个响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着眼泪。
慕容槐雷霆震怒,气血翻涌,打完眼前一片眩晕,扑通一声坐在了后头的太师椅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指骂道:“我如何信任你!将这家托付给了你,素常里里外外我可曾过问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瞒于我!”
温氏连连磕头,痛泣道:“老爷只管发落良意,只求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过激,才不敢告诉您,您是咱们家的擎天柱啊,眼下这节骨眼,可倒下不得。”
慕容槐喘息不止,难以平复,“你明明知道,她进了行宫,就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怎么敢,让她这时候出门!我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为自己的私念,不惜毁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温氏伏在脚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龌龊不晓事么,那是侍奉过天子的贵人玉体,稍不留便是阖家灭顶之灾,老爷您想想,妾身是养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亲娘十月怀胎的亲厚,玉霙心心念念为她娘争份体面回来,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拦,岂非让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儿从精兵中择选出来的,谁能料到,邢家的人会跳出来,那是缔姻亲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握拳捶拍几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渊!”
温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愤转移了,继续哭道:“妾身也没主意了,家里这边尚能瞒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风言风语,还有姑子庵那边,求老爷快拿个办法出来。”
慕容槐按着心口,努力抚平心跳,问:“那些家丁和奴婢怎么样了?”
温氏绢子揩着泪:“全锁在暗房,妾身已去表舅那儿开了哑药,都配好了,就等老爷发话。”
慕容槐立刻道:“不行,要全部灭口,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还有姑子庵的比丘,你无需管了,我让贤儿去办,最麻烦的是邢家,除了娉儿的夫婿忠厚些,其他全是豺狼虎豹,我得想想。”说着,闭上了双目,肘支着头,两指按揉鬓穴。
温氏又问:“行宫那边?玉霙丫头身子全是伤痕,今天虽退了烧,咽了半碗粥,可还未苏醒。”
果然慕容槐睁开了眼,问她:“我听说茜儿被送回来了,怎么回事?”
温氏道:“这孩子毕竟年纪小,到了那儿紧张,皇上邀她同进御膳,她害羞不肯,皇上也没恼了,让翟车把她送了回来。”
慕容槐眉梢有了一丝松懈:“你好好教教她,怎么侍奉男人,别再像从前一般,木头塑的似,能侍奉陛下是全天下女子的福分,以后行宫但凡有召,皆让她去顶着,一切,等七丫头伤好了再作计较。”
“是。”脸肿了,疼的酸麻。
定柔几番到后花园探视,皆被几位婆子阻在门外,连阁楼都上不去。
她们说玉霙中了邪祟,被鬼魂附体了,见人就掐咬。
去问了母亲,也是这句说辞,她觉得不对劲,却苦于见不到玉霙。
三日后玉霙才幽幽转醒,嗓子如火灼一般,嘶哑的发不出一丝声,身子的疼痛昭示着她那天的一切都不是噩梦,眼前不停闪现自己被撕粉碎了的衣服,男人们嘴里的恶臭,汗腻腻的手......挥之不去......
泪水不停地滑落枕边。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完了。
东郊淮军大本营,邢全驰马奔入,身后一队亲兵,下马色不善地闯进营房。
慕容槐坐在几案后与几个将领说话,早料到邢全会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邢全穿着戎装,腰带睚眦宝剑,兴师问罪:“老哥哥,你什么意思?”
慕容槐冷冷瞧着他:“我还能什么意思,自保求存,这些日子你们两方都在磨刀霍霍,我只有被蚕食的份,寿安郡早先咱们说好了,各自扎营,互不龃龉,他们昨夜擅闯了我的驻防,还打伤了我的人。”
邢全眼如冷刃,心想从前这样事情还少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还不是因为边防大动,势成合围,腹背受敌,你慌了,扣押我百十名虓将,还拘了邢列为人质,摆明了,要跟我谈条件。“你是真打算跟兄弟撕破脸?”
淮南军若奋起反击,掩护小皇帝逃回京,这仗便有了未知数。
慕容槐没看他,执笔写着一个公文,道:“要打你们出去打,别在我的地盘上,等他回銮出了淮南地界,你要谋反要起义,随你折腾,成了,我俯首称臣便是。”
邢全摆着头,脸色如阴云:“好,甚好!”
又是风和日丽的天,节度府大门外仪仗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温氏已哭求了半晌,定柔趴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我的祖宗爷唉,这不是闹着顽的,今儿殿前司、御前司,都来人了,那柱公公可是内常侍正三品官,御前掌印太监,皇帝的心腹亲信,你爹见了都得敬让三分,我让几个管事在前厅招呼着,你姐姐病得愈发沉了,床都下不来,你就行行好,再替她去一回。”
定柔闭目要睡:“为什么又叫我去做这样的事情?姐姐病了,皇帝身边自有别人,干嘛非来咱家要人。”
“这说明圣上抬举你爹,天恩浩荡。”
“让他浩荡别人去吧。”
温氏就差跪下了:“你不去,玉霙定会被问罪,你也不管了。”
定柔哼了一声:“什么人啊,姐姐跟他好了一场,全当个玩物,病了还来相逼,简直没人味儿的!这种人,我跟他说一句话都多余。”
温氏急的在她臀部打了两下:“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仔细我们阖家都被摘了脑袋!”
被褥下的声音说:“既如此,你还敢叫我去,我脾气坏,嘴臭,没得给你们惹了滔天大祸,家里又不是独我一个女儿,你问问姐姐们,或者叔父家的姐姐们,谁愿意去。”
温氏薅起她一只手臂,使劲拖拽,没想到这孩子比她力气大。“只是叫你赏花喝茶游园,又不是上断头台,你爹指定了你去,我敢换人,岂非活腻味了,我没那胆子。”
定柔哎呀一声,抱着肚子:“我也病了,肚子疼,去不了。”
温氏忽然来了主意,说:“这样好不好,你不是想见玉霙么,今儿先应付过去这一关,回来我让你见玉霙。”
定柔扭过脸来:“非要交换条件吗?”
嘉熙堂,茶已添了三遍。
两个管事的连连擦汗,恭敬道:“大人别急,姑娘家梳妆到底麻烦些。”
温氏带着女儿从后厅走进来,小柱子从座位起身。
女孩这次如何也不让母亲摆弄,还穿的早起时的淡青素衫,梳着普通的垂髻,面上不施丁点粉黛。
温氏捧着一个锦盒塞入小柱子手中,奉承道:“听闻总管大人信佛,这是我们节帅老爷特寻来的南红菩提老珠,还请笑纳,我这孩儿年纪小,不懂规矩,望您多多提点她。”
皇帝这次没在合欢树下。
定柔坐在软轿上,颠簸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观景楼,建在一个人工湖上,比上次那个大了三五倍不止,原本接天莲叶无穷碧,芙蕖开的正红,皇帝却嫌碍眼,说了一句,为甚有水必有荷,便让人连带水草浮萍拔除的尽了,只剩了清波一潭,鱼群如云,粼粼倒映着天幕,湖心几只白鹭。
观景楼有三层,皇帝在顶楼,小柱子领着定柔踩着木阶走上来,皇帝没在下棋,靠在围栏边观鱼。
极目看去,行宫全景尽受眼底,远处街市城郭,檐宇如林。
这次穿着明黄龙袍,腰束白玉带銙,束发金冠。
这背影和四哥还真有几分肖似,一样的身长玉立,一样的襟怀洒落。
四下无一个伏侍的宫人。
似乎......是个不喜喧聒的人,两次来,皆是独自在一处。
定柔想,这点子到和我有点像。
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恍惚以为来了新人,走进了才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只不过换了素净的衣裳。
忍不住眼光稍稍停顿了半刻。
然后,问小柱子:“怎么又是她?慕容岚呢?”小柱子躬身道:“回陛下话,慕容七姑娘还在病中,不宜侍驾。”
皇帝转头望着水面,用银匙舀了把鱼食投下,高处洒落水中,溅起清涟漪漪,锦鲤成群穿梭游弋,喁喁争吃。“不会唱曲,又不会雅乐,也不会跳舞,要她来做甚?”
定柔对着那个背影扔了个白眼,这个人的做派让她打心底生出了厌,冷冷地道:“陛下要的人坊间多得是啊,凭是唱小曲,清歌,昆剧,或啼莺或舞燕,吹花嚼蕊,操琴弄弦,要多少有多少。”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回来,瞧着她,脸色一厉,走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拿朕当作清倌客了?”
定柔又噘起了小小的嘴,小柱子赶紧挤眉弄眼,帮腔道:“姑娘想是一时不慎说茬话了,快请陛下赎罪啊!”
皇帝瞪视着她,没想到下一刻她说:“没错啊,就是这个意思。”
管他呢,锯脑袋就锯脑袋吧,谁让他先惹我来着,师姑说,犯我者必鞭挞之。
皇帝目瞪口呆了一瞬,然后怒了,真怒了:“你敢对朕不敬!”
定柔挺着脖颈子道:“是你欺人在先,明明你寻的人在那花营柳市,偏来我家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言下之意,你简直逼良为娼,行为可耻知道吗。
皇帝登时气的炸肺,指着她:“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么!”
定柔却不吭气了,眼睛望向别处,绷住嘴两腮鼓了个包,半晌不作一声。
皇帝更气了,吼道:“说话!”
小柱子大咽了一口唾沫,冷汗涔涔。
定柔却不示弱,马上道:“为什么要我再说一遍,我方才说的话很晦涩吗?你没听懂?”
皇帝拳头立刻攥起来了:“你骂朕听不懂人话!”
定柔心想,脑子转的这么快?闪电间举一反三嗨。
决不能输了气势,清了清嗓子道:“天下的话千千万,我怎生知道什么是你能听得懂的,什么是你听不懂的。”
“你......你......”皇帝脸都气青了,只想挽袖子揍人,又不好打一个小姑娘,原地对着她踱了几步,才说出话来:“朕不跟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抬腿狠踹了小柱子两脚,命令道:“赶紧将她送走!告诉慕容槐,以后别叫她来了!”
“喏。”小柱子擦擦汗,感觉腿都吓软了。定柔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乐了一下,敷衍地行了个礼,跟着小柱子迈下阶梯。
待走到楼下小桥,皇帝远望着那身影,郁闷道:“什么来路?”
出了行宫,陆绍翌在当值,定柔弯唇对他笑了笑,走了。
那厢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忘了自己是谁,险些被阶墀绊摔了。
襄王到观景楼的时候,皇帝坐在围栏边,闭目手掌扶着额头,这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襄王好问:“怎地了?”
皇帝情郁郁:“方才慕容府来了个小丫头,牙尖齿利,把朕给气结巴了。”
“结巴??”襄王大惊,忍不住笑:“您......还会......结巴......”
皇帝又扶住了额头:“朕也是第一次知道,就那一瞬间,什么都说不上来,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襄王好极了:“什么样的女子能有这等本事!”
皇帝道:“许是年纪小,被宠坏了,若不是为了稳住慕容槐,非把她按在地上亲手打一顿板子不可!”
说到正事:“你那儿怎样了。”
襄王道:“都布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