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你在哪儿啊?”
“辩机你不要死啊!”
“辩机, 是我害了你, 呜呜呜……”
他像是濒死的鱼, 在地上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合上了眼睛, 喉咙里腥甜涌了上来, 干涸的嘴皮子已经张不开了。天地间顿时失去了色彩,但他还记得心中的那个宫装美人。
他心里大声地喊着:“公主,公主一定要好好的啊。”
从此, 世上再无妖僧辩机……
“啊——”
年轻的僧人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凉水冷得他的牙关打寒颤, 但却叫他无比安心。
因为这说明, 他终于从噩梦中出来了。
他在黑夜里摸索着点燃灯火,翻开了一卷经书, 迫使自己的精沉浸在佛经当中。油灯把他的侧脸倒影在铜镜上,这是一张英俊的脸,眉目如画, 袈裟上还熏着淡淡的禅香。他气质出尘,如同冬日的白雪,嘴角总挂着慈悲的笑。
善信们仰慕他的模样, 都说:辩机和尚是真正的得道之人,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代高僧。
连辩机本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自他有记忆以来,血色的梦境一直在他的睡梦中重复。他以为这是佛祖给他的考验,他定是天生的佛子。青年握住一卷《法华经》,嘴里轻轻地念了出来:
“诸佛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
这该是佛祖给他的劫,此时的辩机并不害怕。
因为长期被噩梦所困,辩机在意志和心性上反而比其他小和尚更加坚韧。要是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早就被这种梦境折腾疯了。每天晚上都死一回,无法挣脱,无法改变。
这种感受让辩机痛苦的同时,他也对梦中的“高阳”很好。
年轻的僧人捧着茶,浅浅地笑了笑:“莫非我前世对高阳爱得死去活来?”
他天生冷情,待其他人都淡淡的,并不热络。能爆发出如此浓烈的情感,是他难以想象的。但梦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情感,每每回想起来,都会疼进他的心里去。
像是一种会呼吸的痛,在他全身的血液中流动。
“高阳,高阳。”他反复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平静无波。
这种事情,辩机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在佛学上修为很高,拜玄奘为师,不仅学习西域诸国语言,还协助翻译从西方带来的佛经。
辩机听着玄奘口述西域的风土人情,对西域各国的生活方式、建筑、婚姻、舞蹈等方面都大感好。他在玄奘描绘中,写下了《大唐西域记》一书,当真大开眼界。
他蠢蠢欲动:“原来大唐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真想出去看一看啊。”
这个想法,便如同一颗种子,扎根在年轻僧人的心里。
但在这个年代,出一趟远门都是很艰难的事情。在旅途中生病死人,也常有发生。辩机也只是想想,没有付出太多的行动。
毕竟哪里能有长安繁华呢?
即使是和尚,也偏爱长安城外的大寺庙啊。这儿信众很多,庙里的香火鼎盛,辩机的袈裟是用上好的丝线织成。他日日诵经喝茶,或者和施主聊一下人生。除了不能吃肉喝酒,这小日子过得忒滋润的。
辩机以为,他会一直从繁杂难懂的经书中学习,等老了的时候,熬成庙里的主持。
然后死去,说不定能超脱自然,见到佛祖……
直到有一天,他平静的日子,被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打碎了。辩机那日在郊外歇息,正身处一草庐之中。他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似是热闹无比,瞬间掩盖住他念经的声音。
辩机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也并未说什么。
但外面的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耳力不错,分辨出是一男一女骑着马,带着一大群奴仆,在打猎欢乐。佛祖慈悲,仁爱万物,辩机对这种杀生的行为非常不乐。
正想要出去劝诫一番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女子在说话。
“遗爱,快,我看到那儿有一只兔子,能做好大一锅香辣兔啊!”
是她的声音。
是高阳。
辩机愣住了,他绝对不会认错,他在梦里听过千百回的声音。这已经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和他的记忆融为一体。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接着他又听得有个男子在说:
“高阳,你放心,我们等会儿带着猎物去太上皇那儿大吃一顿。”
对了,就是高阳。
辩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他把草庐的帘子掀开一角,远远望去,看到那马上的人儿。
她身穿着贴身的骑马装,勾勒出美好的身体线条。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宛如玉做的美人一样。她挥舞着马鞭,嘴里不知道在嚷嚷着什么,笑得骄傲矜贵。
她合该是天生的贵人,光芒万丈。
辩机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公主……高阳……”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让他昏厥过去了,比梦中经离腰斩之刑更可怕。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眼中似乎有什么变了,再一看,琥珀色的瞳孔中不知道染上了什么。
他痴迷地看着骑着马打猎的公主,他的高阳啊,他终于又见到高阳了。
但他紧紧地抿着双唇,气质又变回冬日白雪般高冷。他不能再见高阳了,他忘不了高阳那日嘶声裂肺的哭声。
他不想要她哭,他只想要她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