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谁呢!你不是刚从忘川回来么?我倒是记得杉灵姐姐说想吃人世的莲花酥,说!你是不是来买莲花酥了?!”
陆离正欲回话,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自对面而来,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袍,他用宽大的袖子遮着自己的脸,却又急着赶路的模样。
这边一人步子匆匆,那边两人顾着说话,结果便是那书生一头撞向二人,灼光眼疾手快,抱着娃娃侧身一让,书生一个趔趄,眼看着便要栽到地上去,陆离适时出手,一把捞住了他。
“谢谢,实在是谢谢这位兄台了,另外还要道声抱歉,小生这路走得太急了!”书生弓着腰,加之袖子的遮挡,依旧看不见他的脸,但从声音可以听出他是个年轻人。
陆离和灼光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那书生胡乱道了歉,便又匆匆离开了。
灼光看了看怀中咿呀不停的蜜糖,正欲抱怨两声,却感觉手上一湿,初时他还暗想着天怎么下雨了,然后转念一想,烈日当头,哪里来的雨啊……霎时间,灼光全身僵硬,接着又是一抖,最后鬼哭狼嚎,“哎哟喂这小东西尿了?!大哥,快来帮忙啊……大哥?大哥?!陆老狐狸你跳那么远干吗?给小爷我回来!”
第四章 荧之乡
用柴刀拨开眼前一人高的蒿草,少女追寻着记忆中那不甚熟悉的道路往前走去——自她在半个时辰前偏离了山中小道后,脚下的路便是她一刀一刀劈斩而来的。
她的家乡碎月城是南方边陲的一座山中之城,拥有延绵无尽的林海以及终年退不去的浓雾。这里的一切东西好似都能沾染上浓重的水汽,四季不落的乔木,清澈冰凉的溪流,远山上蒸腾而起紫色瘴气,以及墙壁上终日擦不干净的潮湿触感……她自这里出生,学会了在大山深处辨路,采集各类药草植物。
阿爹说,这片大山岭名唤荧光岭,只因每到盛夏时节,这万里林海里便会幻化出无数萤火虫,夜里它们聚集飞舞,点亮了整个森林,观之犹如灿烂星海。碎月城的百姓说荧光岭的萤火是迹,能保佑碎月城百年安平,因此纵然那山中再是荧绿幽蓝,都没有人敢在盛夏时节贸然闯入山中,唯恐扰了明们的清修。
碎月城是一方热闹的小城,而荧光岭却是一片寂静——繁华的人世与叵测的明世界,竟然只隔一道轻易便可以越过的山岭。
七岁那年,央央的阿爹病重,连着几月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纵然有热心的左右邻居帮衬,家中依旧常常揭不开锅,有时候央央饿得紧了,便背上竹篓去往荧光岭中,野萝卜在附近的溪水中洗去了泥就可以吃,很是清甜。野芋头也是很香的,回家后可以用炭火烤熟了吃,只不过阿爹吃多了芋头不好。因此多数时候,央央喜欢往高高的野草中钻去,因为运气好的话,她可以捡到几枚浅绿色的野鸡蛋。
承蒙山中明们保佑,她一个孩子靠着一双稚嫩小手,撑过了半年光景——那年冬天,阿爹病逝。
死对于阿爹来说是个解脱,病痛折磨了他太长时间,因此他在走的那个晚上态很是安详,竟没有受多大苦楚。此后又过数月,在外地做画师的叔父赶回来,将央央这个小小的孤女带走。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后,荧光岭依旧,小孤女却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彼时关于家乡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了,唯一记住的便是那个不甚清楚的白色背影,以及那夜萤火虫组成的缭乱光华。
儿时的她认为那个牵着自己走出迷途的白衣人是个人,而今她思虑来,只觉自己幼时太过天真。
——十年后,央央返回家乡,再次踏入那片浓雾弥漫的森林,为的是再次寻到那座残破庙。
“求仙大人保佑我再次找到你吧。”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一身短打装扮的央央喃喃说道。
天就要黑了,若还找不到那座庙,她只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心里有些微沮丧,央央想着再走一段,若还未有什么收获,她便暂时回去吧。
而恰恰就在走过这一段路后,当她拨开茂盛的杂草,看见层层树枝之后,那座记忆中的破败庙宇,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十年的时光在它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它还是那样,安详地立在山岭深处,除了呼啸而过的风,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央央欣喜地咧嘴一笑,加快了脚步,朝那庙靠去。
“打扰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如孩童时期,在进入庙宇之前先是虔诚地打一声招呼,尔后她轻轻推开了门。
“嘎吱——”,一束微绿的阳光顺着门慢慢拉开的缝隙钻入庙中,投射在其中那尊雪白的像上。
那明的脸终是再一次出现在了央央的眼前。完美的轮廓,英挺的鼻梁,刀凿般的利落眉骨,以及眉骨之下,那双温柔到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眼睛。
央央慢慢走进去,她抬头,看着像对自己微微扬着笑意的脸,少女解下包袱,不顾地板上的厚厚尘土,她双手合十,俯身跪地,“钟山之,央央前来还愿了……”
——在这尊仙宽大的衣裳之下,露出的不是一双人脚,而是一条雪白的蛇尾。那蛇尾鳞片分明细腻,蛇尾蜿蜒,在衣裳下摆处若隐若现——这尊像同那伏羲、女娲大一般,有着人的面容,蛇的身子。
在上古那样多人首蛇身的大中,唯有一位,世人喜欢用白石雕刻他的像,那便是本相就为银色大蛇的钟山之,烛阴。
“你还记得我么?十年前有个小女孩来这里避雨,向你许愿,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之后便有人带她回了家……烛阴大人,那女孩便是我,还请你不要怪罪我还愿太迟才好。”少女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些时令果子,以及几块香气诱人的糕饼。
将果饼摆放在像面前,央央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烛阴大人,你会怪我打扰到你的修行吗?这里好安静啊,静得……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呢。”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呢?这座庙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让他们都忘了这里的存在了……”
“烛阴大人,你在这里寂寞吗?我阿爹说,这荧之岭中有许多世人看不见的生灵,所以我想,你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吧?”
“烛阴大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少女盘着腿,摇头晃脑地对像喃喃着什么,她说这荧光岭中时刻氤氲着水汽的天气,说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她头顶上方的男子凝固着笑意看着她,没有丝毫不耐。
钟山之掌管四时变幻,曾接受过人间无数香火,只是如今,在远古大相继隐没于宇宙中之后,善忘的世人似乎渐渐绝了对这些大的供奉。
央央认为,幼时的她无意闯入这片无人秘境中,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愿得的庇佑,一生安平……”
在日头渐渐落下去的时候,她再次俯下身来,朝那像深深一拜。
“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一拜方罢,少女抬起头来,这时候太阳恰巧在天之尽头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天地间刹那暗了下去,庙中的央央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你是我年幼时心中唯一的光亮。
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养活阿爹,养活自己,纵然邻里和善,经常相帮,但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小小孩子的衣裳是否破旧了,鞋子是否小了,更不会有人知道,时年七岁的她在夜中听着阿爹的咳嗽声是多么惊恐和绝望。
只有他,在她最为艰难的岁月里给予她最最温柔的暖,比其他人都更要细腻,更要叫人永生难忘。
最后离开时,央央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来。鞋子针脚细密整齐,鞋面上还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淡红蔷薇花。鞋子想是有些年头了,失了些许光泽,但是被保护得完好,想是鞋子的主人极为珍惜它。
恋恋不舍地看了这双小绣鞋一眼,央央终是下了决心,将小鞋放在像的脚旁——这双鞋子还是留在这里,让送给下一位需要它的孩子吧。
再次回望了那像一眼,少女背着空瘪的包袱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