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昭原也不叫七昭,而唤作七暝,坐上妖王位之时,其实还是只将将成年的小狼。
在族中驻地额化山待了太久,再好的景致也易觉乏味,小妖王听闻妖界边缘有一处凡人开设的“何愁市集”,卖品皆是物主获遇后得来,世上仅此一件,一律只售与妖而不售与人,且从不明码标价,更难得的是,即便数妖同时同处入内,所见人物竟也各不相同,便兴致盎然地前往一观。
可信马由缰地逛了半日,从提升妖力的丸药、威风凛凛的法器、九重天诸的风流轶事,到裹住苏绣绣娘熬坏了眼睛后坠下的第一颗血泪的琥珀、以某朝皇后与圣僧为原型的极品春宫图册,都未能入小妖王的法眼。
直至市集尽头,妖界靡丽的柔风卷携了一束极为幽微清冽的白梅冷香,如宿命般丝丝缕缕缠住了七暝的五感。
仿若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七暝转头便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他视线定格在中年男子手中的卷轴上,苏木为轴,以石灰汤转色,徐徐展卷,便见鲛绡之上一位霜堆雪砌似的少年郎君,头戴九宿冠,手执月华剑,腰佩云骨笛,一眼便知是天界装束。
男子见七暝有所意动,便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来:“这画上可是九重天一位地位极崇高的君,而今他仙术绝世,真容已然不得而知了,初即君之位已然是叁十余万年前之事,彼时便纵有画像也早已放佚,这一幅能留存下来已属不易,此画熏香是仿照他肌骨自生的白梅冷香所制,轴中还藏了一绺他的乌发……”
七暝抬手打断:“出价即可。”
中年男子上下扫视他,被面部横肉挤成一条细缝的双目射出精明的锐光,狮子大开口道:“我要这位妖郎一半妖丹。”
妖丹之于诸妖较之心脏之于凡人更为要紧,一旦剖出便无从挽回,若是活体剖丹,此后每十年便须经历一次阴火碎骨之痛,而每痛一次都可能夺去一只妖的性命,且剖丹后若要修为精进速度不受影响,便须付出数倍于前的工夫,妖寿亦将生生折损泰半。
小妖王虽年轻,却并不痴傻,不会为一幅画付出这般惨烈的代价。
他转身便走。
中年男子亦并未如寻常凡世摊贩那般让价挽留,只是从容自如地卷起手中画像,嘴角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
自“何愁市集”归去后,七暝开始毫无缘由地辗转反侧起来。
威风八面的妖王雄踞山巅,双翼若垂天之云,仰望额化山的夜空总觉极尽绚烂,不知九重天何如,闲来便去瞧瞧倒也无妨,他想。
避开南天门的守卫于七暝而言易如反掌,他悄悄在云海间徜徉了一日复一日,渐渐便发现许多瞧着仙力低微的小精怪都爱往同一方向跑,他循着那轨迹潜过去,便望见巍巍匾额上“覆霜殿”叁个大字。
那些小精怪爱做逾墙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行径,小妖王不屑于此,遂只是伏在殿墙外,可覆霜殿太大了,谢青旬在殿中时,七暝连片衣角都瞧不得,即便偶尔出门,亦是相距甚远,即便七暝偷偷扒着墙头极目远眺,仍只能望见和初生妖崽差不多大小的一道白影。
他亦不敢再靠近,毕竟谢青旬不同于天界诸多草包,若是教其发觉不免棘手。
这般蹲守了十数日,七暝晓得如此徒劳地耗下去,他至死也难同谢青旬打照面。
忽而想到妖界诸族之主皆有溯洄光阴之能,然此异能究为倒行逆施,即便无法更改过往人事,终其一生仍仅得用一次。
此后万余年,已是妖王的他念及彼时心绪,竟不知是出于年轻气盛、定要见到谢青旬形貌的执拗,抑或是……抑或是……
总之,小妖王额间寒芒乍现,睁眼时已是叁十万年前的古战场——隼尾原,此地乃谢青旬任君后首战所在,据说他率十万天兵前往镇压4意屠戮凡世的魔界,血战七日七夜后凯旋,从此开启百战不殆的熠熠传。
因时间跨度太大所耗妖力甚巨,七暝难以维持人形,乍一出现便现了原形,还是幼年态,且玄翼狼族的小狼与别个尖吻长毛的狼族不同,生得吻部钝圆、毛发蓬松,除了凶狠眼与下垂狼尾外,同家犬几乎相差无几。
此时战事初毕,魔界擅使戾火,将恶战后的原野燎得满目疮痍,犹如实质的滚滚浓烟尚未散去,风雷震荡中,一雪衣少年郎执剑缓缓落地。
即便是这样的鏖战,谢青旬竟也不着甲胄,裸露在外的指尖与脖颈可见戾火炙烫后的伤口,还在一路淌着血,可那潇然飘逸的大袖长袍依旧纤尘不染,广袪一扬,便给这战后寸草不生的阔野布下一场清润的甘霖。
踏着满地砂砾焦土,在污秽的烟尘与迷蒙细雨中,七暝甫一回,便对上了谢青旬如浸寒冰的乌润眼瞳。
漫天浊黑恶景里,他是唯一洁净出尘的白,而脖颈却有一抹血痕鲜红蜿蜒,艳得近乎摄人。
小妖王笔直朝下的尾巴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缓缓地翘了起来,而后邀宠似的摇摆起来。
谢青旬先前便已命副将率兵先行回营,自己则留下布雨以扑灭余焰,连日烟气熏得谢青旬目力稍有受损,是以他虽同七暝四目相对,其实压根没瞧见地上那只丁点大的玄翼狼。
待终于瞧清楚时,入目的便是一只摆尾吐舌的小黑犬。
谢青旬:“……?”
下一刻,一根携着戾火的流矢凭空而来,瞬间洞穿了七暝的两条前腿,并顺带烧焦了一小撮绒毛。
妖力尽失的小妖王:“……”
他咬牙坚持了须臾,还是未能支撑住,“啪”一声趴在了地上。
七暝知道自己这模样完全不英姿勃勃,反而滑稽蠢笨至极,干脆把头埋进爪子里装死,企盼谢青旬会恻隐之心一动,而后捡起自己来。
谢青旬也诚如他所愿,只是……
七暝感受着将自己周身包裹住的透明光球,这光球内里中空,尽管内壁唯有一层柔软的薄膜,却质地坚韧,不会被他的爪尖刺破。
谢青旬慢悠悠腾云向营帐而去,光球也漂浮在他身侧随着他向前缓慢平移,察觉身旁投来的目光,虽说七暝现下口不能言,可谢青旬大抵还是明了其意,因为秉性爱洁的君缄默少顷后,毫不留情地道:“……你身上脏。”
小妖王觉得自己简直受了天大的冤枉。
他腿动不了,便只能在光球里艰难翻滚,试图将全身的毛竖起来,从而证明他是怎样一只干净整洁的玄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