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朝后,太尉宋湛被元衡留在了紫宸殿,仲夏的风不时从朱门外灌进来,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暑热。
回想到宋湛方才在朝见时的提议,元衡坐立难安,负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额前溢出一层薄汗,色亦有几分焦灼,末了停在他面前,叹气道:“老师,您今日怎么糊涂了,好端端的提什么纳妃之事?朕这身子骨,老师应当知晓,朝臣有几个愿意把女儿嫁进宫里来的,您这不是打朕的脸吗?”
宋湛笑道:“先前朝臣们不乐意,只是因着陛下无心朝政,所谓龙体欠安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幌子。如今他们俱是看出陛下想要夺权,自当有人想把女儿送进宫,光耀门楣,陛下不必担心颜面尽失。”
面前人一语道破,惹得元衡如梗在喉,朝臣们的心思他怎能不知,不过是习惯揣着明白装糊涂,所谓天子颜面也不过是寻的个由头,他真正在意的是顾菁菁。
他的心里满满当当装得全是她,再也塞不下旁人分毫……
可这些话,该给太尉说吗?
眼见他欲言又止,太尉早已料到他心头所想,须髯环腮的面容上笑容尽失,放眼一望,肃正威严,“前朝和后宫息息相连,利益联姻是必要的,陛下要想坐稳龙椅,就要有这个觉悟,不要妄图像以前一样置身事外。倘若陛下想独宠皇后,将来外戚必然要成为祸患,怕是朝廷不容。”
元衡听罢,不由捏紧指骨。
顾霆之官居吏部尚书,前些时日刚领了二品特进,而其子顾瑾玄自打到了河西如同脱缰的野马,混得亦是如鱼得水,假以时日,立下战功封侯嗣爵也亦不是难事。朝廷容不容撂开不谈,但太尉善于多方权衡,对日渐壮大的顾家自是容不下。
他免不得为顾家开脱:“老师,顾尚书秉正廉明,这一年来帮朕做了不少事,朕相信他并非是个居功自傲之人,而且朕也不会昏庸到如此地步的,皇后也不会允许——”
“饶是陛下圣明,但臣子可不会这么想。”宋湛直接打断他的话,拿一双锐利的眸紧盯着他,“难道,陛下想让皇后和顾家成为诸人的眼中钉吗?”
许是太过了解,这句“眼中钉”化为利刃,直刺元衡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攥紧手,微微低下头,不声不响似在斟酌些什么。
宋湛见说到他心里,连忙顺着火候在一旁劝谏:“臣知晓陛下爱护皇后,但眼下纳妃乃是平衡朝廷和后宫的权宜之计,并不影响帝后恩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想来皇后慧心丽质,自当是支持陛下的,还请陛下要再犹豫了,尽快下诏选秀吧。”
好一个咄咄逼人……
元衡抬起眼帘,凝眸盯着宋湛,那张周正的中年面容透着几分蔼然,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短暂的失后,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眼眶一霎就红通半边。
宋湛知他身子乏匮,慌忙搀住他,“陛下!”
好长一会元衡才缓过来,在宋湛的搀扶下坐到窗边香榻上,捧茶呷了一口,这才扭脸看向他,有气无力道:“老师先请回吧,容朕想一想,顺便让福禄传太医过来。”
眼见他面皮蜡白,衬的双眼红似琉璃,还要传太医,宋湛不敢再步步紧逼,心道来日方长,当下应着退出殿外。
没多久福禄就领着当值的太医进来,然而元衡却挥挥手,让太医复又退了出去,兀自坐着不语,仔细斟酌着纳妃之事。
前头皇叔刚闹腾完,对此他严防死守,不敢让消息走漏分毫,怕的就是有心人大做文章,为了夺权而牺牲顾菁菁。这厢没消停多久,老师又来背刺一刀,前有狼后有虎,当真让他站在高顶尖上孤立无援,这下竟连个帮手都没有了,唯一靠得住的丈人在纳妃之事上还不能多谈,开口不善便能落得众人唾骂。
该怎么办呢……
元衡脑仁炸疼,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如今他在前朝奋力夺权,为的就是护住顾菁菁。他不想让后宫中的漩涡波及到她,自然不会三宫六院,不料却又将她推倒另外一个危险境地。
他全然忘了,朝野之上,他尚还掌控不了这帮臣子的欲念,如此还要独宠皇后,当真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此情此景,元衡突然理解父皇曾对他们几个皇子说过的一句话——
“若想要坐稳这张龙椅,就要掌控绝对的权势,就要有一颗敢于怀疑一切的心,朝廷,后宫,谁都不能信的过。”
父皇说到做到,朝廷之上疑虑重重,后宫也未有一人专宠。
当初他的母妃位及淑妃,因服用了陈贵妃送来的保胎药,差点导致他胎死腹中,而父皇却念在前朝之功选择了息事宁人,保住了陈贵妃。母妃至此伤了心,因着中毒损伤了胎气,他出生后就体弱多病,吃过的汤药比饭食还要多……
过往如云烟消散,造成的伤害还历历在目。
如今真要应了老师,下诏选秀吗?
元衡想想就觉得于心不忍,顾菁菁已然承受了太多伤害,在他身边自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可眼下对付皇叔还需要借太尉之力,贸然与太尉对峙只会让摄政王一党趁虚而入,那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呢?
偌大的紫宸殿,尽是他反复焦灼的叹气声。
一晃到了正午,外头艳阳高照,有内侍抱着一个匣子呵腰过来,站在朱门外与福禄耳语几句。
福禄一脸嫌弃的接过木匣,心头暗骂“不要脸”,好好的,非得这个时候来送晦气。
待他进了内殿,元衡斜靠在软垫上,乜见他抱着的木匣,淡声问道:“这是什么?”
福禄凑到他跟前,小声回禀:“摄政王午前送来了一匣头面,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打开木匣,只见红绸之中摆着一套珍朱钗,重工精巧,镶嵌的宝珠翠玉颜色浓艳,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头面……”
元衡嗫嗫低语,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叩在矮几上,不用问,这些头面依旧是送给顾菁菁的。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皇叔便不停往宫中送礼物,他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顾菁菁,而是擅自做主,将皇叔送的东西悉数拦截,眼下都不知有多少回了。
还真是阴魂不散!
元衡只觉胸膛一阵发堵,蹙眉道:“不要,给他退回——”
话没说完,余光中遽然出现一袭珀色身影,娇小婀娜,一步步走进他,珠佩叮当,香风紧随。
他踅身而对,黑眸中浮光乍现,“菁菁,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私下相见,顾菁菁不必做足礼数,提着描金食匣走到他面前,眉眼含笑道:“我闲着无事,特意熬了益气粥给衡郎送来,没有叨扰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