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继续辘辘地往前滚。天色渐渐向晚,暮色笼罩四野,远处传来寒鸦声声,周遭越发凄清了。
前头的青帷车终于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处园宅前。
宅子规模很大,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墙垣多有缺口,乌头门上的铺首、铜钉都生出了铜绿,门前白灯笼在风里摇曳,简直不像活人居处。
青衣婢女下车叩门,不多时门便从内打开,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和着黄昏呼号的北风,听着越发瘆人。
阿翰打了个寒噤:“大王,这宅子怎么阴森森的,咱们该不会遇上狐魅、艳鬼了吧?”
话音未落,头顶上又挨了一下。
“传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说着笑话,情却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谁的园子?”
亲随道:“小的不知。”
“寿安公主。”桓明珪道。
“寿……”亲随打了个哆嗦,“亲娘哎!那咱们遇上的真是……不对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么,没道理来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开折扇,“啪”一下拍在亲随的嘴上:“胡说什么,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齐王在边关大捷,天子把这山池院赐给了他。”
亲随松了一口气,随即大骇:“那这女郎不就是……齐王殿下不是为了那位……”
他往东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吗?”
桓明珪若有所思:“许是有什么缘故吧。”
他抚着下颌道:“没想到是他的人,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听说齐王殿下纳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与大王交好,不过一个女子,想来只要大王一提,他就会割爱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龙寺和东宫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态度,眉头皱了起来:“难说。”
顿了顿道:“无论如何,先探探他口风再说。”
说着一撩车帷,向與人道:“将车驱到那座宅园前停下。”
亲随目瞪口呆,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门去讨人?!
他皱着脸道:“大王这就去拜访?什么也没准备……”
桓明珪笑道:“来都来了,先去蹭一顿晚膳再说。”
……
却说午后桓煊带着随随去了齐王府。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过桓煊自然没有带她参观的意思,一入大门,便叫舆人径直将车驱往马厩。
马厩位于王府的校场旁,和武库在一处,弓马可以一起挑选,很方便。
桓煊先带着她去挑弓。两人到得武库,桓煊命侍卫打开贮放弓箭的房间。
随随环顾四周,屋子里有百来张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韬中,墙角堆着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是上千支,与她在河朔的武库不能比——这也不怪,王府武库里的兵器是供护卫之用,是有定额的,存多了便有意图篡逆的嫌疑。
别看他如今风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时或许不会闹出兄弟阋墙的事,太子登基后可就难说了。
正思忖着,忽听桓煊问道:“你原先用的是什么弓?几钧的?”
随随道:“民女用的是阿耶传下的弓,只知道是荆条做的,也不知是什么弓。”
她未曾受伤的时候可以开一石长弓,女子的膂力与男子相比天然处于劣势,她也并不以力量见长,将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杨”是用数倍于旁人的刻苦换来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从墙边架子上拿出一个弓韬,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递给她:“拉拉看。”
随随将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过她的手,替她正过来:“是这样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长,骨节微显,指腹和手掌带着薄茧。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为和阮月微春葱似柔若无骨的手太不一样。
但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双手虽不柔,却匀称修长有力度,十分赏心悦目。
他莫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这双手触碰他的脊背,那种颤栗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此刻想起来还觉胸腔发紧。
他突然像被滚水烫了一下,松开她的手,冷下脸:“大小不合适,改日叫人打两个给你。”
他松手的动作很突兀,配合着黑脸,随随只当又是这双与他心上人大相迳庭的手碍了他的眼,没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弦拉开,随即又缓缓松开。
这是张两钧弓,她虽能左右开弓,但习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伤,又比往日弱一些,不过两三钧的弓尚能应付。
桓煊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女子膂力不能与男子相比,他没想到这猎户女轻轻松松便拉开了两钧弓,竟似游刃有余。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递给她:“再试试这把。”
随随试了试,估摸着这把约有四钧,她拉开便有些勉强,肩膀微微颤抖。
桓煊接过弓道:“你肩头有伤,四钧的勉强,你从三钧弓里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