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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皇后,同君王站在天下最高处俯瞰芸芸众生……那本就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事情。
苏笙仰头望着天子,苏家的女子何曾顾及过嫁给的郎君是谁,只要权势够大、拿得出足够的资本来交换她们年轻的身体,别说是圣上这样的皎然君子,就算是肥头大耳、年过古稀的皇帝,她照样得嫁。
可是人总是越来越贪心的,她从前在姑母的身边,只盼着快些嫁人才好,然而等到皇帝这样对她说起,她又开始进一步想要索取更多,总有一日,她生下孩子,就要开始替她的孩子谋算东宫的位置,那就是旧日英宗生子嫔妃之间斗争的再现。
在后宫里要过得好,便不要对皇帝动心,她对太子固然有过许多期盼,但要说那种刻骨入心的喜欢也是没有的,等到他开始露出另娶的心思,她也就淡了。
然而圣上却在这种时候对她示爱,她不是不晓得,但凡天子强硬一点,她便不能一直存有完璧之身。可圣上这样待她好,她的心也就越发乱了,她没有办法满足于原先的向往,越发地患得患失。
“做皇后当然是天下女郎向往的好事,”苏笙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掌柜说文皇帝与皇后当年也曾驾临,那么当年文皇帝也是像您这样强迫顺圣皇后的么?”
圣上发出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是的。”
“是顺圣皇后先来强迫文皇帝的。”圣上自嘲一笑:“祖父虽为道士,却比朕要强上许多,能得女子一见倾心,哪里像我,明明高坐庙堂,却像寺里的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顺圣皇后在前朝内廷里都是堪称模范的皇后,但祖父偶尔与这些后辈讲起当年之事,却颠覆了他对祖母的认知。
当初他身在东宫,并不缺女子献媚,只要他喜欢,甚至可以叫花鸟使去搜罗那些容貌姣好的女子,因此也不觉得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又同样倾心于自己的姑娘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现下他却由衷地羡慕祖父,他只是在云麓殿的偶然一顾,便寻觅到了自己一生最爱的女子。自己却始终未能得到真正想要之人。
苏笙面上一红,她张望四周,期期艾艾道:“您是什么样的人物,臣女哪里敢值得为我做到这般田地?”
“值不值得原不是由别人来说,我觉得值得,也就够了。”圣上牵了她的手立在窗前,“不过我同你说这些,确实是为了叫你多心疼人一些。”
圣上这样说,苏笙的心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撩拨了一下,一个男人,想叫女子来心疼他,他说她值得这后位,却在试探自己值不值得她的喜欢。
宫中总有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就算是在苏家,她也不算是最耀眼的那个,相近咫尺,苏笙侧头过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平复了自己内心的激荡,“您别说了。”
“不过这也是我失策了。”圣上平静地望着她道:“我怎么就忘了,你这个姑娘原本就是没有心的呢。”
天子很懂如何才能叫她欢喜难过,爱慕上一个人的时候,那悲喜已经由不得自己,而是被那人的一言一语所牵引,一句话叫人如上青云,也能叫人坠入无间地狱。
“我怎么没有心呢?”苏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变得喑哑:“您为什么非得要我呢,叫人说猜测您同殿下做了交易,用东宫的位置来换一个女子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真的能为我说服朝中的大臣么?”苏笙低头道:“楚王迎太子新妇为妃,楚国内乱三年,梁帝爱其子正妃,短折而死,血溅洛阳。”
“他们这些人,哪位不是一国之君,因为这偶然一念,青史留污,您将来不会后悔吗?”
这样的男子,若她是那些正当龄进宫的秀女,天子要选她入宫,大约心里也只有欢喜的份,然而无论她与太子的婚事成与不成,一旦入宫,不管圣上会不会落得与这些君王一样的下场,这都会令圣名有污。
说来可笑,她一个如浮萍一般漂泊的女子,竟有一日也会替这承载天下的男人担忧这些。
在圣上无休无尽的攻势下,她的心已经在不断地倾斜向了面前的男子,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更不愿意叫史官书写下他的过失。
他是第一个肯这样待她好的男子,苏笙仰视他、钦佩他……甚至也不知不觉地有些牵挂他。
“他们做不到,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手段,”圣上站在窗前,遥遥望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将竹帘撂了下来,“楚王耽于行乐,梁帝灭于晋国兴起,一个国家的兴起与灭亡,看得从来不是后宫中的女人。”
“见微知著,那些事情虽与女子无关,但却是窥一斑而见全豹……”
苏笙正要再同圣上争论些什么,内侍监却已经在包厢外轻轻叩门,“爷,奴婢已经将帷帽买回来了。”
元韶在外间其实已经站了一会儿,圣上与长乐郡主这一对祖宗实在是愁人得很,长乐郡主待别人都好,偏偏对圣上这样薄情。
可他也不敢说长乐郡主些什么,若能哄的这姑娘对圣上死心塌地当然是好,但要是惹了她生气,圣上恐怕还要惩治了他的多事。
他听着里面动静还好的时候就戳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守门,待到长乐郡主说出那些僭越之言的时候也知道自己是时候为圣上分一分忧。
圣上的面色平静,然而衣袖下的指节却在无意识地拨动手中的佛珠,这佛珠乃是大圣皇后钟爱之物,元韶是认得的,圣上只有在极度心烦的时候才会拨弄,其余时候都是笼在腕间的。
元韶将那帷帽呈到圣上手中,瞧苏笙那面上的些许泪痕,又递了一块预备着的干净丝绢递给她,“夫人今日不是要归宁么,这样情态,苏夫人该担心了。”
元韶的面相生得慈善,苏笙接过他的绢帕,既羞且愧,“怎么连您也这样取笑我呢?”
内侍监望向皇帝,见皇帝听了这样的称呼,拨弄佛珠的速度缓了一些,也不辩解,只是将那枚长乐郡主咬出的仰月钱小心拿锦囊盛了放到衣里。
圣上一言九鼎,并不轻言许诺,连许诺长乐郡主做皇后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或许不久后的某一日,这仰月钱还真就能用上了。
皇帝在民间白龙鱼服的时候不会愿意太高调,有些御林军是混在百姓之中,暗地里保护天子的,元韶这样着紧入内,除了想着要给圣上递一个台阶,还是因为今日有些不凑巧,东宫那位居然也带了人出来把臂同游,他到外面的摊铺亲自去买帷帽时,险些叫永宁县主瞧见。
这要是真遇上了,圣上君父的身份放在这里,吃亏倒是不会的,然而却也尴尬,不如请天子的示下,把东宫那位避过去。
圣上见苏笙拿了丝帕拭泪,叹了一口气,叫内侍又打了一盆清水过来与她净面,桌上的菜两人用过一多半,已然是凉了,天子亲手替她系好了帷帽,淡淡道:“穿得这样素淡,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戴,又哭成一副花猫脸,一会儿叫你阿娘见了,恐怕非但不能放心,反而会以为我欺辱了你。”
苏笙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帝说着不如不见,那意思该是自己这样子不适宜归家,天子的好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出尔反尔只在一句之间。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圣上本来怒气填膺,望见三郎之后已在心中做了计较,然而被她这样怀有疑虑地一看,面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你这姑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是望见坊间有家鸣玉楼,难得出来一次,选些民间之物,当凑个趣也好。”
“您赐给我的东西已经足够了,”苏笙自己的首饰已经戴不完了,虽说女子不会嫌自己妆奁里的首饰少,但是苏笙晓得天子的时间何其珍贵,能单拿出一日来陪她已是破例,再买些首饰,那她能见阿娘的时间恐怕就不多了,“我阿娘不会这样想的。”
“这才用过早膳,你怕什么?”圣上仍是叫人备了车马,“这些菜肴终归是不比家中,你垫一垫便好,既然已经搁下了,去外间逛一逛。”
这本来就是圣上带了她出来,要额外生出枝节也只得随他,苏笙掩好了帷帽上的纱,圣上挽住了她的手,同她一道下楼。
私底下仗着他对自己的纵容,任性几分也就罢了,到了人前,圣上要如何,她还是得给天子这几分面子。
就当她是做了一日的梦,演一次这正一品高官心悦的世家娘子也好。
店主人领了那令人咋舌的赏钱,喜滋滋地瞧这位郎君搀扶了自家的夫人下楼,他暗地里盘算着这郎君到底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子弟,如此年纪就当得一品高官,娶得美人归。
或许日后的仰月楼,还能拿这二位在长安食客中宣传一番。
圣上是先让苏笙登车的,他见元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道:“你是叫三郎瞧见了么,连汗都吓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