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虽是凉的,夙的举动,令她着实暖心了不少。
她不是不懂感恩的人,于是细声道:“多谢。”接着一口气饮尽整杯水,易言冰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量了夙一眼,好道:“你……怎么会在?”她声音绵软沙哑,犹如小猫爪在人心上轻搔刮弄了一番。
夙仿佛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那张人皮面具使他看起来毫无情绪,但耳根处的粉红却出卖了他。这让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氛围变得稍稍有点暧昧旖旎又有些许尴尬。易言冰头痛欲裂懒得再作思考,她不想选在自己病重时和这个倔强小气又古怪的男人抬杠。
她果断放弃纠缠,却不表示对方也和她想法一致。
“你可知你昨晚缠了我一宿。”
“哼——”根本无需反应时间,几乎是下一瞬易言冰的嘴巴便下意识地开始了反击:“连个意识不清的人都不放过,汝乃禽兽耶?”
等了半晌没见夙像之前同她针锋相对,反而直直愣愣地盯着她微肿的樱唇若有所思,这模样实在吓到了易言冰。
“你不会真这么禽兽吧?”尽管身体酸软难耐,她还是拉高被儿盖过头,又心虚害怕地往床里头挪腾了下小屁股。
少女两分傻气三分示弱五分娇憨的模样,很明显取悦了被她纠缠着、胡乱亲吻了一整夜,还得做柳下惠不动如山的男人。
调整了下吐息,夙首次放低了高傲的姿态,食指隔了被子戳戳少女脑袋道:“别胡思乱想。”虽然声音依旧高冷,面目依旧可憎,但易言冰听得出他说这话里是带了几分柔软。
夙掀开被,将易言冰重新搁回床中央,许是他从没服侍过人,整个过程都磕磕巴巴动作僵硬。可当他带着粗糙厚茧的掌心抚过她滚烫额头时,却犹如醇绵清风沁人心脾,又像一股暖暖清流,曲折而蜿蜒地滋润着她心尖尖处。
易言冰紧闭双眸,脑袋里晃动的却都是夙的身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其他人的关心和体贴了。只觉喉头一紧,抿了抿唇由衷道:“谢谢你,夙。”复又张开眼,她使劲握住对方放在她额上测量温度的大手,头一次坦白又真挚地跟他致谢,“你是个好人……以前是我任性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人在生病时尤其容易犯浑和多愁善感,小言公子也不例外。她这一病似乎还多添了失忆症,将离阁之期尽在朝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尽对着夙诸般示好。
乍一见少女水汪汪的眸子圆睁,像只小狗般无辜地凝视着自己,夙黑浓的睫毛垂下,挡住了扑朔迷离的眼,语气比方才又软了三分:“嘘……睡吧。”
又迷迷糊糊昏睡了个把时辰,易言冰被自己肚子里轰天的雷声给震醒了。
“起来了?”伴随皮蛋瘦肉粥浓郁香气的这一声询问,在她耳中好比天籁。接着傅陵搬过一张圆杌,坐到少女床前,眉头拧成一股好看的结,目光中的宠溺似能拧出水来,声音却格外肃严地谴她道:“长这么大了,都还不懂怎么照顾自己,嗯?”
对于傅陵的出现,易言冰脸上不仅没有惶恐惊惧,反而一副“你来得太晚了”的埋怨之色。
世间应该没几人能猜到,国公府的座上宾、名满天下的医仙傅陵,竟是湮月阁地煞之首的青龙使——温玉。
说起两人缘分,应始于六年前她初到异世的时候。
当时还在海外求学的易言冰,正搭机返乡,在机上眯眼小憩,恍惚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姓名。下意识应了一声,待她再睁眼时灵魂已然出窍,投身到了一个奄奄一息、浑身剑伤见骨的孩童身上。那具身躯不足十岁,与她本身相貌无一处相似,却蹊跷的同名同姓,身上也都佩戴了一块碧玉珏。她在原本的世界里也有块很像的玉珏,从小佩戴在脖子上不曾离身,听母亲说是太祖那边传下的。
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虽两块玉珏颜色质地相近,但前世那块中间有条头发丝粗细的鸡血纹。她只当玉饰式样相仿,两者应当没有太大联系。
由于初穿时原身受损过于严重,她灵魂沉沉浮浮长达小半年之久,日日昏睡难醒,全靠捡了她回家的温玉费心将养,一口口续命汤亲手喂进嘴里才勉强留了口气在。可叹这具身子骨本就先天不足,后又中了阴毒剑伤,纵使温玉医术赛华佗仍旧无力回天。为能救活她,温玉毅然决然投入睢国第一大派湮月阁门下,唯求阁主手里头那颗天下仅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九转还魂丹。
起初听到还是温玉侍婢的剑奴说起这段,易言冰心底不知唾弃了温玉这蠢蛋多少回。为救个陌生小孩,平白无故葬送大好人生以身饲虎,投入杀人不眨眼的邪教,能干出这桩事的人要多圣母有多圣母。但易言冰腹诽归腹诽,说不感动崇拜想要报恩也是假的。当然,九岁的小姑娘要对恩公肉偿相许肯定是行不通了,因此自身体康复后,她便跟随温玉脚步偷偷加入湮月阁,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偿还恩情的机会。莫奈何她这身子的根骨资质说出口难以为颜,只余相貌尚可入眼,于是被人草草打发去专司调教雏妓娈童的流萤居后再无人问津。那段被禁锢并历经人世间最肮脏屈辱的历史虽不足一年,却仿佛远超她两世为人所加起来的全部岁月。
索性温玉始终没忘却他舍命救回来的小丫头,自她某天人间蒸发后,人海茫茫从未放弃寻找,也算不枉她一场抛头颅洒热血地来到他身旁。虽说为时已晚,彼时两人再见,她已然成了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毒手阎罗——“小言公子”,可她从没后悔自己的抉择。
本该温玉执行刺杀曹国公和曹锡华的任务如何落到她头上,只有易言冰自个儿清楚,如今不止还了温玉人情还能脱离组织,不得不说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也许印刻作用使然,又或是因了温玉亦兄亦父的相处之道,易言冰在这位救命恩人跟前从来本性毕露,对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生怕这老气横秋的年轻人教训起来没个完,易言冰干脆先发制人。一个翻身,卷进床铺化作一只玉蛹,只在外头露出两只小眼睛,可怜巴巴望向温玉瓮声瓮气道:“阿玉,我昨夜失手杀了曹东倾。之后,还要麻烦你跟阿奴替我收拾残局,实在抱歉啊。”
偏拿她这副病得娇滴滴的模样没有半点法子,温玉当下心软了一大片,转身端来碗不烫不凉的粥递到她面前。易言冰食指大动,“滋溜”一声从被窝钻出顺手接过,很没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葱花点翠,碗底还沉了几粒清甜的花生吊味,粥汤绵密、瘦肉均匀,皮蛋滑腻润舌。一番滋味,美得易言冰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悠着点,小心别呛着。”
“嗯嗯……”易言冰脸颊鼓鼓,口中嘟囔:“阿奴煮的粥还是这么香,从你们离开后都三年没吃了,好怀念呀。”
温玉并没告诉易言冰今天下厨的人是自己,但看她吃得乐呵,他便觉得一颗心满满当当。怕她为曹府之事担忧,温玉继而柔声安慰她,“别胡思乱想,我已派人易容成曹国公送上傍月楼了。卿书虽聋哑不能识字,却聪颖机敏。若要维持太长时间确实不易,但瞒个两三日绝不成问题。曹东倾的尸身暂由我保管着,三日后便会对外公开死讯。嗯……对了,”他犹豫片刻,复又道:“我和剑奴不日就要回阁,你若想吃什么这儿诸多不便,不如以后都来我挽晖居可好?”
说话间,温玉的手很自然地拨弄易言冰几乎垂到碗里的碎发,然后仔细将它们别到她耳后。
“嗯,没问题!”想也不想,易言冰一口应下来,随即继续闷头苦吃。
在温玉柔情似水的注视下,易言冰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总算满足地放下空空如也的饭碗。她不由感叹:“一别三年有余,我很想念你们。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当年是被安插进了国公府。”
“我也很想你……言儿……”
拿帕子拭去易言冰唇角的油渍,温玉还想说什么,猝见大门顿开,一道劲风袭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