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琅淘气,在宫里到处乱跑,剪了先皇后的袍子去扑鸟雀,过了几天才叫宫人发现。
先皇后知道了,不止没训他,还特意叫人拿了竹筐树枝,带着小云琅在宫门口洒了黍米,拿丝线系住树枝、撑着竹筐,教会了他第一个诱敌深入一举擒之的陷阱。
那天捕来了三只家雀,小云琅不舍得玩,兴冲冲揣在怀里跑去找端王叔的小儿子,叫门槛绊了一跤,尽飞散了。
萧小皇孙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按着往日习惯不论缘由先同他赔了礼,还连着给云琅送了好几天母妃亲手做的点心。
云琅想着软乎乎茫茫然的小皇孙,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先皇后当初其实不大喜欢萧朔,嫌端王的孩子太迂直刻板,又不知为什么老是跟着小云琅,轰也轰不走。
后来萧朔渐渐开了窍,先皇后勉强看顺眼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每每看了便来气,总想拎过来拍上两巴掌。
……现在想来,大抵先皇后才是最先看出萧小王爷那些心思的。
看萧朔不顺眼,总觉得端王家的小子心怀不轨,要将云琅拐走的是先皇后。
遂了云琅的执念,亲自毁了一手拉扯的云家,给了端王府一个交代的,也是先皇后。
宿卫宫变,先皇后年事已高,却仍能亲率宫人死守,护卫禁宫,灭敌杀贼。
可那之后……就再分不清谁是敌、谁是贼。
端王殁了,端王妃殁了,云琅身心伤透,药倒了绑在榻上挣命,萧朔跪在文德殿前,一身缟素,浑身血债。
血脉相连的镇远侯府,投了心思深沉的六皇子,六皇子身后,还蛰伏着心思更深沉的襄王势力。
半步都无从选,半步都选不得。
先皇后搅在其中,苦苦撑了一年,听着边疆一封连一封拿命换来的捷报,终于和着血狠了心,亲手将镇远侯府推上了死路。
云琅用力喘了几口气,侧过身,攥住胸口那封明黄织锦,无声蜷紧。
镇远侯府获罪,他牵连其中,尽力安排妥了诸般事项,再拖不下去,只能潜出城逃命。
萧朔替他开了城门,他在城郊破庙与六皇子定了血誓,一路赶去北疆平叛。
第三日,京师戒严,鸦雀无声钟鼓不鸣,直到凌晨,城内寺庙宫观忽然响起长鸣钟声。
三万钟声,帝后崩。
云琅骑在马上,听着绵延钟声,心中恍惚,竟没能逼出半分知觉。
不眠不休走了三日,看见树下稚子嬉闹,拿树枝支箩筐,洒了黍米诱捕鸟雀。
云琅扯着缰绳,慢慢走到无人山涧处,想要摘几个野果,忽然一口血呛出来,一头栽下了马。
……
云琅躺在榻上,闭紧眼睛,尽力压着乱促气息,无声蜷紧。
先皇后最烦人矫情不争气,最喜欢看小云琅持枪勒马,威风凛凛统兵打仗。
他自小受先皇后教养,最听先皇后的话,将心力尽数放在与萧朔一同挣命上,从不准自己松下来半口气。
如今终于熬过那一场噩梦,走到云开见月,他同萧朔合力,借先帝遗泽与旧臣合力,已将能窒死人的浓雾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已不必再进退维谷、不必再一定要选一个、舍一个了。
想护的人已能设法护住,原本该有的东西,也能设法夺回来了。
他已让御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枪和长弓,做回先皇后最喜欢的少将军,如今矫情起来……先皇后就该夜来入梦,亲自教训他一顿。
就该来看看他。
云琅疼得微微发抖,他不愿叫别人看见这个,死死咬了下唇,将哽咽用力吞回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轻叹息。
“小王爷。”
云琅忍着疼,轻扯了下嘴角:“你该在窗户下头蹲着。”
“今夜大雪,我蹲了半个时辰,叫雪埋了。”
萧朔合了门,将身上雪色掸净:“况且……我有要事。”
“什么要事?”云琅背对着他,闭了眼睛尽力笑笑,“明日再说,我今日累了,要睡觉。”
萧朔静看着他,摘了披风,搁在一旁。
他回来时,听老主簿忧心忡忡说了云琅情形,已大致猜出缘由。
先帝,蔡太傅,虔国公,父王母妃……虽也都是长辈,却毕竟有所不同。
云琅养在先皇后宫中,受先皇后教养。这一身叫旁人艳羡的深厚功底,千里奔袭一击枭首的打法,都是先皇后一点一点亲自打磨出来的。就连恩仇快意、凛冽潇洒的脾性,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
云琅自回来后,每每提起先皇后,向来将那一段过往藏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肯触碰半分,他也看在眼中。
“我不知景王会同你说这些。”
萧朔道:“若早知道,拆了他府上围墙,也会陪你同去。”
云琅失笑:“景王招谁惹谁……”
萧朔平静道:“招你,惹我。”
云琅一顿,叫萧小王爷说得无言以对,埋进枕头里,闷头乐了一声。
他不愿在萧朔面前矫情这些,胡乱蹭了蹭脸上不知有没有的水痕,打点精,撑坐起来:“好了,别惦记人家景王府的墙了……先皇后的确有东西留给我们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