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颐受了他们的礼,也抬手回礼,但眼里都是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放下手便匆匆离去,只给这些仰慕前辈的弟子们留下了一个背影。
弟子们从未见过明颐这样急匆匆的情,不由得悄声嘀咕起来:“明颐长老这是怎么了?她一向对弟子友善温和,今天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正是,往日她过问道台,总要指点一番的。”
“是宗门里出什么事了吗?少宗主不在,几位长同管事,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说到少宗主……明霄剑主羽化多年,遗命少宗主继位,但直到现在宗主之位还是空悬,这到底是为什么?”
“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走在一起的几名弟子情不约而同地僵硬了一下,看向新入门的那个懵懂弟子,一名年长些的师兄厉声道:“谁告诉你的宗主已然羽化?!”
那名新弟子脸红了一瞬,讪讪道:“这……明霄剑主多年未出世,天下人都在说……”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师兄打断:“任凭天下人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说!宗主执掌太素剑宗数千年,昆仑之上仙人一般的人物,无可争议的仙道魁首,是我辈弟子心中的标杆,这么多长老前辈都没有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来出这个头下这个定论!”
“少宗主既然没有继位,那就说明宗主还活着!他不回来自然有他的原因,我等只需精进自身,壮大宗门,耐心等宗主回来便是!”
这名师兄身负长剑,显而易见也是明霄的崇拜者,最听不得别人说明霄已死的话,那新弟子被他一通话说得面上通红,几欲站立不住,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说得下不来台了。
周边几个弟子忙上前解围,将他们二人拉走了。
事实上,关于明霄到底还活没活着这样的争议,早就在太素剑宗传了很多年了,剑宗之外的修道者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给那位当世无双的剑仙打了个已逝的戳,如果不是已经死了,身为太素剑宗的宗主,他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剑宗之内隐约也有这样的传言,到底因为说的是本宗宗主,这样的话不好在明面上谈论,但类似猜测早就传遍了上下,只是长老们始终没有提及明霄的生死,好像他只是出了个远门,不日就会回来一般,加之荼兆坚持不继任宗主之位,弟子们还能在心头稍稍保留一点念想。
好像只要不说出口,那位庇佑天下的剑仙就还活着一般。
各大宗门内都有能感知本门弟子生死的秘法,太素剑宗内有一座明光塔,塔中供奉着上万盏琉璃宝烛,最高一层的琉璃宝烛已然只剩下寥寥几盏,底下的灯火还是璀璨如海。
明颐站在这片灯火海洋前,一双明丽眼眸直直望向最上方——
明字辈的弟子在多年磋磨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数点火焰在同一排上千盏熄灭的暗色灯火中显得凄凉寥落,她的视线没有停在这一排灯上,进门第一眼就看向那个至高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盏灯,自从明霄失踪后,明颐就经常来这里,她找不到师兄,只能到这里来看着这盏灯,安慰自己师兄还活着,但是这样的安慰也像是自欺欺人。
那盏灯火早就熄灭,唯一给她的心理支撑就是灯座仍旧完整,不似其他熄灭了的灵灯一样尽数碎裂。
而今天,在她踏进明光塔后,熄灭了多年的琉璃灵灯又燃起了璀璨金光。
在温柔冷清的金光中,明颐忽然觉得眼眶酸涩,一滴泪水猝不及防落下,砸在地上。
她方才接到来自危楼的传讯时犹自不敢相信,那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中让她犹在梦中,她下意识地冲到了明光塔,一直到看见了这盏亮起的琉璃灵灯,明颐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师兄……师兄终于回来了?!
明颐深吸一口气,按下狂跳不已的心脏,翻手掐诀:“召集各峰长老,明颐有大事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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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上浮是大事,玉把鸣雪随手塞到妖兽们修剪的妖皇宫中,转身就放出了龙鱼原型,一尾巴扇出去,如游龙入水,刹那间破水而去数百里,所到之处妖兽退避,反应不及的妖兽则被凶悍撕裂,化作一团血雾染红妖皇的道路。
束缚功体的锁链仍旧拴在她手脚上,让她不能完全化为原型,双腿化成的巨大鱼尾上缠着一圈锁链,随着水波起伏拉长摇荡,这锁链由天外陨铁结成,体积虽小,重量却十分可观,有不少妖兽就是被这条沉重的锁链活活打碎的。
墨黑长发披曳在背后,玉悬浮在水中,远远看着那条可怖的裂缝,宛如大地张开了巨口,海水倒灌汹涌卷入裂缝,四周海水往中间塌陷,无数力量弱小的妖兽被这巨力挟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扯了进去,这场景极其恐怖,光是看着就令人头晕目眩。
玉瞧着这条横贯海底数百丈的裂缝,脸色难看极了。
别的妖兽或许感觉不到,但以妖皇的感知,已经能捕捉到从裂缝下漂浮上来的细微魔气,那些掉下去的妖兽怕是早就被魔域里的魔物吞吃掉了。
难道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把这个蛋生下来吗?!
玉在心底咒骂了几句,凝思索了一番,魔域海域撞击这样的事情定然是瞒不过去的,妖族这边有她镇压着不会生乱,魔族……魔族那边或许该交给荼婴?
这个想法甫一升起,控制欲过分强烈的天道便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别的事情也就算了,涉及魔域存亡的大事,只怕荼婴就算涉险了也抗不下来,琢磨了半晌,还是觉得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自己。
——所以说他这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要干的毛病,大半也来自于他这种过分的控制欲。
但如果要自己上,便只能重启鸣雪了。
想到鸣雪苏醒后可能惹来的麻烦事,天道又踌躇了起来,没等他犹豫太久,不断倒涌的海水和愈发强烈的震动就催促他下了决心,比起之后的麻烦事,眼下这才是真正要头痛的大事。
如果他手脚够快,说不定能在麻烦事上门之前就解决了危险呢?
抱着这样渺茫的自欺欺人心理,躺在妖皇宫中的鸣雪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墨黑的衣衫松松垂落在床沿。
妖皇宫中放置着一颗巨大的避水珠,海底无星无月不见光明,宫殿四周便极尽奢侈地用拳头大的明珠嵌了一圈,寸丝寸金的鲛纱充作帘帷,脚下铺着柔软细腻的金砂,踩上去如同踩在柔软云端——妖皇喜欢赤脚行走,妖兽们便一粒一粒挑拣出圆润无棱角的细砂来为她铺地。
魔尊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地方,生得凉薄矜贵的傲慢面容不辨喜怒,抬步便往外走去。
妖族自由放荡,没有人类那么多尊卑规矩,妖皇宫外也没有守什么人,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出去,魔气外放,顷刻之间便从金碧辉煌的宫殿来到了海水倒灌的裂缝旁。
红衣漂浮的美人瞧了他一眼,眉心一点朱砂熠熠生辉,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向那深不可见底的裂缝一跃而下!
裂缝里的海水异常暴烈,砸在人身上如有万钧之力,饶是鸣雪这样的修为,不放出魔气护体也有些吃不消,玉倒是色如常,一条鱼尾比自然之力还暴虐,拍开撞击到身上的水流时凶悍非常,竟然生生在翻天倒地的境况里拍出了一条尚且和顺的坦途。
一只雪白莹润的手臂拉住鸣雪手腕,拽着他贴近自己身体,沉重锁链带着二人往下飞快掉落,四周都是不可见的乌黑,只有轰鸣如雷的水流互相撞击着,当掉落到某个刻度时,两人同时面色一凛。
周围魔气的浓度骤然上升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鸣雪体内的天魔诀自然而然地开始运转,龙鱼狰狞的巨尾顺应主人心意被收回,锁链束缚住纤细的脚踝,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在流水轰鸣中,几不可闻。
二人顶着山峦般沉重的海水悬浮在这里,再往下就是魔域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