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的轻纱帘掀开,水沉香的轻烟随暖风一齐吹入屋内。
伎人们懒起梳妆,伸手招来贴身小侍。一件件夹着丝绵的绫袄从衣架上取落,环佩叮当作响,沿着木廊趋步向前,形色各异的男子身着风格迥异的服饰,或高雅、或温润、或妩媚,举手投足,如春风袭来,徐徐展开,共同拼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长安有平康坊,伎人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
手巧的奴仆跪坐在公子前,给残破的彩塑补色似的,为他们画眉,浅浅一层黛,绝不能多。
没有女人会爱脂粉味比自己还浓的男子,因而如何装点自己便成了一门伟大的学问。
精通此道的伎人懂得如何才能使自己绿叶似的衬着女子,让自己既是她炫耀的资本,又是衬托她美貌的工具。
譬如数年前,曾有伎人在面上半绘红莲,长发未束,又拿白绢的折扇堪堪掩住下巴,双目勾人得难以用浅薄的词句转述。因而一夜之间,贵人们的缠头小山似的堆积在矮桌边,酒壶被圆润的珍珠装满。
主管采月楼的男人俗称燕公子,城府深沉、手腕玲珑,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地痞流氓,他都能说上话,听话的人也都要给他叁分薄面。
他今日难得起早,要去人贩子那儿选新货。
按《大楚律》,拐卖良家是重罪。
可法是法,人是人。
有法,往往意味着有人不守法。
鸾和年间,大楚上下浮华之风弥漫,官员受贿、买官卖官屡见不鲜,连皇太女都公然招伎人入东宫服侍。赌与淫敛财的速度,比十二月的飞雪还要快,尝到甜头的官吏,不约而同地选择闭口不言。甚至一些在任官员也会参与到这项见不得光的买卖之中,通过包庇人口买卖,为自己敛财。
此时,贩卖人口之猖獗,难以估量。
燕公子在老地方与贩子碰头,他随着女匪徒走进地窖,几盏油灯一点,被麻绳束住手脚的男子便显现在他眼前。
“都干净的?”燕公子拿过一盏油灯,俯身往他们身上照去,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
“熟客了,我不至于去窑子给你抓人。”女贩子说着,脚尖踢了踢自己的“货物”们,冲燕公子说。“要么是被家里卖来的,要么是外乡人,被我手下捉来。”
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会守在入城的当口,盯好每一个贫贱无主的男子,有些时候,他们会极有耐心地蹲伏数十日,等着将他掳走的那一天。
“这回怎么这般着急?”女贩子问。
“过几日有贵客上门,”燕公子轻描淡写地盖过。
“对了。”女贩子想起什么似的,对燕公子补充。“手下说盯上了几个新罗人,问你要不要?”
异族人也是人口贩卖链上的一环。
某些外出的商队会用狡猾的手段,将不谙世事的少年从异国骗到远东,最终在踏上中原土地的那一刻关进囚笼。
大食人,新罗人,回鹘人,吐火罗人……从细腻诱人的棕皮到新雪般的冷白,他们数量稀少,生于遥远的他乡,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别有风情。
缺点是老得太快,又不会说楚语,往往死于非命。
“新罗?新罗的男人现在不吃香了。”燕公子摇摇脑袋,在面前的一群男子前踱步。“何况现在采月楼里的贵人日益增多,异族人太显眼,万一惹出事来不好交代。”
“慌什么,你不是说自己的最上头有宰——”
“哎!”燕公子喊了声,森冷的目光扫过女贩子。“话可不能乱说,不然哪日被人割了舌头也不清楚。”
他收回目光,老辣的眼光在一堆蜷缩着的男子中挑挑拣拣。
贵人遣来的女婢说了,要干净、听话、懂礼,年纪不要超过十八,生涩拘禁些无妨,万万不能蛮横娇气。
他在少年前走走停停,最终选定一位,道了声:“抬头。”
少年先是一愣,继而抬起脸,眼眸低垂。
不算令人眼前一亮,但胜在眉目生得温润,睫羽又密又长。面颊丰润,欠一点就瘦的脱骨,肥几分又腻人,恰似春风吹过雾气重重的小山,远望,柔和的山峦骤然泛出青色,薄雾却还未散去,温温吞吞、干干净净。
“狐皮?”燕公子微微皱眉。
他瞧见男子黑色外袍内的分明是掐灰白色狐狸毛的夹袄,不免起疑心。
贫贱子弟大多穿絮、麻、绢,贵人多穿绫罗绸缎,内里夹丝绵。
穿兽皮的,八成是胡人。
可瞧他的面孔,又分明是汉家子弟。
“您说要干净的,这绝对干净!佛寺里出来,蹲了十来日,没见到有亲眷,”女贩子急匆匆地说,误以为买主是在嫌弃货物的打扮,“我手下连衣服都没敢扒,身子没人见过呢。”
“不是说这个,”燕公子稍一思量,手指在几个少年身上点了点,对女贩子说,“就这几个吧。”
“先拉走,干不干净我回去再验。”他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