葶花深吸一口气,恼怒地拔掉手腕骨插着的一根银针,哐当一声将头上戴着的两叁支翠玉簪狠狠甩到垂手而立的阿娘跟前。
她一拍桌,起身骂道:“钱钱钱,我是没给你钱还是怎的,又来要!上月的月俸你取走了八成,这月就没个结余?才年十叁你就伸手管我要钱,我哪儿来的俸禄!”
身着褐衣的妇人不安地搓着手,嗫嗫嚅嚅地冒出一句:“取一些,取一些还能取穷了贵人……”
“这话你也敢说,”葶花低声呵斥一句,赶忙挥手让招来的医师退下,临走前不忘往她手心塞了些铜板,示意她在外定要闭紧嘴。
前头事才完,后头事又跟上。
几日前被长庚一刀斩死的小侍本应由王府给家眷送去丧葬费,谁曾想葶花的嘱咐下去了,钱却没安置好,就那么点铜钱丝帛愣是被人贪了去,闹得那边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布衣非要去告官。还是她找司库调取了叁倍的丧葬费,又寻来相熟的长安吏帮忙私下警告,才把事情顺利压下。
凡事最怕去皮见骨。想那曾经风光无限好的户部侍郎刘静阁,只因醉酒多说两句糊涂话就被斩首示众,谁又能预料这件小事会引发什么波澜?
私拿布帛,窃取粳米……上上下下的贪污葶花心里门清儿。
这么大的晋王府怎么可能从上到下没一丁点脏东西,连作为主管的葶花也免不了偶尔中饱私囊。
出了这种糟心事儿她只能尽量往下压,不敢往上头报,万一晋王殿下出手认认真真查起来,谁也没好果子吃,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眼下家里老母又来伸手要钱,想必是她那不争气的妹妹厮混赌坊欠了一屁股债后,跑到阿娘跟前哭诉。
葶花本姓林,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又是家中长女,自小读的是叁纲五常,学的是经史子集。只因太祖母犯事,无奈家道中落,才到了晋王身边做活。能给皇女做家奴不算委屈,主子又是晋王这号人物,干得好,未来很可能成为执掌皇宫的内官。只可惜家中一帮子人没一个争气,葶花一个如此强硬严肃的女子,治得了晋王府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却治不住家中几张嘴。
“妹妹若是长点能耐,我又何苦自卖为家奴!”葶花骂。“你让她在外头嘴闭严实了,如有一句话说错害了殿下,休怪我不讲姐妹情谊!”
她话音方落,门外遥遥传来婢女传话的声响,说是殿下喊人。
葶花还想训斥的心顿时被堵了个干净。她瞥见妇人伸出的如瑟缩枯叶的手,长叹一声,开门唤人,将老母亲托付给底下知根知底的婢女照管,并令手下按惯例从公家的账上取一笔钱填妹妹赌坊的窟窿,待到下月月俸发放,再补上此处空缺。
雪后的庭院甚是明亮,从木制廊道走过,能听见屋檐翘脚细微的往下落雪的声响。
晋王正端坐露台与左侧的长庚闲谈,面前摆着一壶热酒,一碟羊肉,两叁盘甜点心。她见葶花,招了招手,两点靥面嵌在酒窝,面上隐有笑意。
“殿下,”葶花行礼。
“来,坐。”陆重霜指向右手边的空位。“等日头阴些,你再去备车,随我去一趟顾公子住处。”
葶花微微蹙眉,垂首应下,心里总觉不妥。
她的职位是王府管家,而非随行侍从,殿下要带也应该带近卫身份的春泣或是身为内侍长庚。
近些日子她明显感觉到殿下有意拿她去打压长庚,不少本应由长庚出面的事被转交到她手上,其中缘由不得而知,她也揣摩不透殿下的心思。
几只灰麻雀落在莹白的雪地,留下一连串小小的爪印,被冰碴覆盖的灰黑色的卵石露了出来。
“这月的钱,长庚可去取了?”陆重霜问,看的是葶花。
葶花道:“取了。”
每月长庚都会以主子的名义扣走一笔钱,至于到底用于何处,就不是她有权过问的事了。
“王府的账目有你盯着,我自然放心。”陆重霜毫无征兆地来了这么一句。她色淡淡的,似是随口谈起,葱白的指尖抚过纹银鸳鸯纹的杯盏,烫热的米酒弥漫出甜丝丝的香气,令寒凉的五指泛出红晕。
“殿下谬赞。”葶花猜不出主子知道了多少底下的事,只得含糊其辞。
哪朝哪代不贪?关键在于贪得多、贪得少,是不是贪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