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家在里面无所事事地坐着,老板隔着玻璃一见张沉就站起来,掀过塑料门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沉沉来啦?”
老板女儿也跟着出来了,手里还拎着做到半截的暑假作业本,有点儿害羞地喊:“哥哥来啦。01bz.cc”
一旁的程声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十几岁,初中模样,他的眼睛在老板女儿和张沉之间打了个转,没忍住小声笑了一下。
张沉什么都没感觉到,又或许他什么都感觉到了,只是不习惯应付这些人类细微的情感,所以他仍是平常那副样子,只是“嗯”了两声便熟练地在店里面摸摸这件看看那件,时不时回头问问旁边的程声,这个行不行,这个是铸铁的,还有钢的,你要哪个?
程声哪懂这些,就说:“你看着买吧,要最贵最好的,奶奶给的钱不够我兜里还有,我从北京走的时候带了好几千呢。”
张沉又没回话,他对钱这类字眼有点敏感过头,只是摸了件裹漆的暖气片,对老板说:“两片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向程声汇报:“铜铝复合片,寿命长,不容易坏。”
程声看着满铺子陌生的器材零件,随便点点头,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懂,只好说:“说了听你的,我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边老板热情洋溢地“哎”了一声,转头就去后面库房拿了两件崭新的,他又从结账的木桌子下面抽了两根绳子,一边一圈圈地捆一边自然地和张沉闲聊起来。
程声看着张沉熟练地和老板交谈,谈杂事,和他本人八竿子打不着却又和他生活息息相关的杂事。他在这场闲杂谈话里知道了菜市场里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一户人家一个月水电费大概多少,前几天矿上又有几个人死了,家属去煤老板家讨说法反而被老板雇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住进医院。
最后张沉抽出几张十块的纸币,把暖气片的钱付了以后又风轻云淡地问老板他的摩托如果卖二手能卖多少钱。
程声在旁边站着,全贯注听这些琐事,实在太琐碎了,琐碎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更不知道水电费去哪儿交,甚至连新闻里的死人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个冷冰冰的数字。
刚刚路上那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这一刻骤然变成一股格格不入的心气不顺,这种心气不顺里还包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屈辱,因为他不屑一顾的小事竟然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主题。程声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对他们谈些摇滚和自由精,他们一定会送给自己一副马戏团看小丑的眼,可怜地看他,大笑着回应他:“哈哈哈!你说什么?我们才不关注那些东西呢!”
这种情绪让他回到夏天刚来临那会儿,他还在北京呆着,一学年刚结束,他们系全名叫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96年全国计算机专业评估里排第一。全国各地网吧还没开起来的年月里,他已经学会编程序,还会拿自己编的小东西写写乐谱,可他仍然觉得生活缺了些什么,每天浮在燥热空气中,突发想搞些破朋克乐泻火却怎么也泄不出来。
张沉察觉到旁边人忽然不说话了,但他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把老板捆好递过来的铝铜复合暖气片装进一个袋子里。老板家女儿正站在他斜对角的木桌子旁边,听她爸和张沉聊了大半天,等他们终于结束话题才有些羞涩地开口:“哥哥,我这学期考了班里前五。”
张沉轻微地冲她笑了一下,手里动作没停,说了声:“真棒。”
程声把目光转向张沉,把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分不清张沉口中的“真棒”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但不容他考虑什么,老板家女儿又扭捏着开口了:“你明年是不是就不在云城了?我爸说你要去大城市上大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咱们这个小地方了。”
“不一定能考上。”
老板女儿手里仍攥着暑假作业本,信誓旦旦笑着说:“不可能,连你都考不上的话咱这没有人能考上啦!我爸天天唠叨我别跟我大哥那个挖矿技校出来的学,要多向人家张沉哥哥学习,没准下个三年能上个省会的大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