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小芸很快就被城里永无止境冒出的黑烟压得顾不得多想——钢厂效益不好,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家里还有两张嘴,曾经的荣誉工人张立成没办法,为了养活一家三口人,屈尊重新捡起以前从父辈那学来的手艺,找机会就给人修家电水电摩托之类的赚外快。一般人家的男人多少都会些修理活儿,张立成就专门给没子没女的独居老人推销,四处在电线杆上贴修理小广告,生意倒是接连不断,每隔几天就有老人给家里打电话。
而早就下了岗的李小芸每日抹着汗呼哧呼哧干完活儿便无所事事,她原本想和院里其它户女人家一起嗑瓜子唠嗑,可家属院里其它女人不喜欢她,有意避着她,提起李小芸便要八婆地围在一起,扇着竹扇,撇着嘴,一副酸溜溜的语气,“张立成那个女人,你们知道她和她男人怎么认识的么?好家伙!舞厅跳舞对上了眼,一脸狐狸精样儿,指不定之前有过多少个男人呢!你看他家张沉,和他爸一点儿都不像,没准儿……”
这话正好叫刚放学的张沉听个正着,他穿着蓝色校服,里面是纯白的t恤,领口扯得老大,黑色双肩包松垮地挂在一侧肩膀,下颌骨处的肌肉绷成一条线。他阴着脸往自家单元楼走着,路过这帮碎嘴女人们时侧头剐了她们一眼,那些女人立刻吓得直起腰噤了声,等张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口才捂着胸口小声道:“是不是听到咱说他妈妈了……”
张沉憋着股气,回到家把书包往沙发上狠劲儿一扔,吓得旁边正举着杯子喝水的李小芸手一晃,洒了一地水。她莫明其妙地抬起头,看向张沉,“怎么了儿子?一回来这么大气。”
“你别和院儿里那些人处了。”
“为啥?”李小芸找了块抹布,正跪在地上,一下下擦刚洒出来的水迹。
张沉看着李小芸擦地的身影,腰背像块被钳子钳畸形的铁板一样扭曲成怪的形状,他看不过眼,主动走过去夺过李小芸手里的抹布,跪在地上帮她擦,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人家不待见咱们,咱们也别上赶着往上贴。”
李小芸惊地侧过头,他第一次发现儿子会主动关心人,激动地咬着下嘴唇,勉强克制住颤抖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行,行,妈不跟她们处了。”
张沉“嗯”了一声,把地上的抹布拾起来,去卫生间涮洗了几遍才甩甩手上的水珠回屋做作业。
李小芸轻手轻脚走到儿子卧室门口,听到里面不断传来背英语单词的声音,嘴角悄悄上扬,她心里自豪地想,我儿子真厉害啊,自己和张立成可是一丁点洋文都不会呢。
想到张立成,她就情绪骤降,从纺织厂下岗以后张立成就没怎么给过她好脸色,不但如此,他还总把钱花在些没必要的地方,日子过得越紧巴巴他便越想出去寻欢作乐。
这天晚上七点多,张立成拎了两瓶白酒回家,一进门李小芸就眼尖地瞅见那两瓶酒,没忍住心里积攒的不满,皱着眉数落他:“家里现在紧巴巴的,你怎么还乱花钱?”
张立成正哼着小曲往厨房走,一听这话,心里那股火嗖地就上来,扭头朝客厅里的李小芸骂道:“家里全靠我养活,你个女人做了什么?我买两瓶酒还不行了?你隔三差五就去舞厅跳舞我拦你了么?”
家务不算干活儿么?李小芸僵着身子,委屈地想,但她不敢忤逆正在气头的丈夫,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张立成这男人火气上来就越吵越来劲,李小芸不吭气,他这通火没泻尽兴,换了个新目标朝卧室里正写作业的张沉喊:“家里你爸做主还是你妈做主?”
卧室里静得只有钢笔擦划纸面的沙沙声,得不到回应的张立成又被点着一把火,把地板踩出一阵巨响,快步走到张沉卧室门口,哐哐敲着脆弱的木板门,他操着副独属中年男人的嗓子,像整日在烟尘里腌渍出味儿了,朝里面吼:“张沉,你都上高中了,该学着为家里分担了!”
里面还是安静,只有书页翻过的轻声,这轻飘飘的安静像是种挑衅,张立成顿时觉得自己做老子的权威被挑战——家里女人敢指责自己,儿子也不听话,他气得猛然抡起拳头,朝木板门砸了好几下,冲屋里继续吼:“你现在敢顶撞你老子了是么?你学学人家对门杨明明,初中毕业就下矿挣钱去了!你读那几个破书有个几把用?你爸又要上班又要给这户奶奶那户爷爷修东西,你给你爸妈分担分担不成么?”
张立成正说到兴头,屋里传来哐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