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但很清醒,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到那晚自己查的手机资料,讲到了缉毒卧底的问题。
那几条回答里有一条很醒目,就说缉毒卧底真惨,对他们来讲,殉职可能才是最好的下场。
死了好,不用活受罪,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有家不能回。
匡语湉想哭,但再哭不出眼泪,她的心已经疼到快没感觉,呼吸深深浅浅,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只手伸过来,抚上她秀气的眉,指腹顺着眉毛滑向眼睛,抹去了她的眼泪,原来她还是哭了。
“别哭了。”
匡语湉攥着宁凛的手,一抽一抽的,她说:“我还以为你,你又……”
宁凛笑了,问她:“怕我死?心疼我了?”
匡语湉抽着鼻子,“我知道你有苦衷,没关系的宁凛,都过去了。”
全都过去了。
他脱离沼泽,重回人间。
他们还有很光明,很美满的余生。
可是,真的全都过去了吗?
程寄余、宁冽、贺望岐……还有很多在天上的无辜的人,他们真的都过去了吗?
宁凛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没了力气,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再也撑不住伪装。他其实早就一无所有,悔恨和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有些事被瞒过去了,可他的良心过不去,良心欠的债,这辈子都难还清。
但他觉得,他至少还有匡语湉,他被她当成宝贝,她给了他无限的英勇,也让他生了无限的怯懦。
宁凛干燥的指尖握着她的手,手背上还插着针管。他的嘴唇很白,泛着一层干皮,轻声说:“我杀过人,很多人……”
匡语湉把他的手捧在手心,点头道:“我知道,他们都是坏人。你是警察,是警方派去缉毒集团的卧底。”
宁凛苦笑,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语气里有种放弃的颓然。“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唐骞手底下的一个叛徒,但他其实只是个学生,为了替他妈治病,逼不得已才做了这个。他被警察抓了以后,扛不住审讯把唐骞的手下给招了……后来他妈要死了,他非要回医院见她最后一面,前脚刚进的医院,后脚就被带到了我们面前。”
……
唐骞自认为自己是个仁义者,只把毒品当生意,他喜欢念佛经,手上常年戴着佛珠,珠子被他摸得油亮,他看起来慈眉善目,长的也是每个慈善家千篇一律的仁慈面孔。
可他做的事情真不善良,所有的血腥都让贺望歧那条狗做了,贺望岐是他的刽子手,但每一个死亡的号令都是他亲口下的。
那天贺望岐照例要清理门户,唐骞却阻止了他。
他把枪丢给宁凛,话很温柔,说:“小宁,来,练练胆量。”
那学生已经心如死灰,他早知道他妈已经死了,也清楚自己这些年的交易量足够让自己判个死刑,左右都是死,反而不怕了。
他看着宁凛,眼很淡,“你想杀就杀吧。”
贺望岐嗤笑,“还挺傲。”
唐骞看着那学生,忽然说了句,“和阿程挺像的。”
阿程,就是那个死在西南边陲的卧底程寄余。
他的死因是自杀。
程寄余在唐骞身边待了很多年,大抵是实在想念家人,在最后一次递出消息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去看了眼妻子,只是一眼,就一天,没想到被贺望岐给发现了。
程寄余当初加入他们团伙,说他和妻子的感情早就已经破裂了。
贺望岐起了疑,顺着这条线去查,很快就查出来他是卧底。
他勃然大怒,把程寄余的妻子和孩子都给绑了,程寄余刚开始还不承认,企图以此保全妻儿,但贺望岐那个变态,当着他们的面就要强奸他的妻子,还逼着他的孩子吞碎玻璃。
小孩儿满嘴是血,浑身抽搐,看着他一直叫爸爸。
贺望岐拿过枪,枪口朝着他们母子,上了膛,递给程寄余。
“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杀了他们。”
而此时,唐骞就端坐在上位,宛如一个局外人,默默看着这一出闹剧。
是的,闹剧。
他是个仁慈的魔鬼,在他的眼里,杀人只是一出闹剧。
程寄余很痛苦,手指颤抖着,浑身发冷。
他试图冷静,试图理智,但根本没有用。
最后他选择了妥协,他放下枪,跪在唐骞的面前磕头,承认了自己是卧底,求唐骞放过他的家人。
可把头都给磕出血,粘稠的液体糊了眼睛,唐骞还是不说话,看他的眼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妻子和孩子不知何时被带了出去,空旷的房间只有他们几个人。
程寄余绝望了,他拿着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对唐骞说:“求你。”
唐骞笑了声,意味不明。
这声笑代表着他在这场游戏是绝对的主宰,绝对的赢家。只要他想,警察就斗不赢他。
程寄余扣动扳机,砰一声,血腥四溅,他倒在地上,抽了好一会儿,终于死去。
贺望岐嫌弃地踢了踢他的腿,“哥,他老婆孩子呢,怎么办?”
唐骞像是看累了,打了个哈欠,随意道:“你处理吧。”
……
程寄余自杀了,他的父亲被枪杀了,妻子和孩子被热水活剐了。
而现在,轮到宁凛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学生的脑袋,宁凛握着枪,对死亡是那么恐惧,恐惧到作呕。
贺望岐嘲讽地看着他,“怎么,舍不得?”
话锋一转,又说:“还是说,你也是条子?”
这话说完,唐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坐直身体,打量着他。
贺望岐:“哥,我早说了,宁冽他……”
砰。
刹那间,鲜血喷溅,在宁凛的脸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学生倒在地上,很快死去。
原来从活人到尸体,只需要那么短的时间。
唐骞很满意,松了身体,沉声道:“望岐,你别总跟小宁不对付。”
宁凛拿着枪的手放下,色很冷漠,但胃里翻涌出一阵阵绞痛,手里的枪变得很烫手,脊背却爬上阵阵冷气,浑身有种脱了力的疲惫和痛苦。
他想吐,但不敢吐,只死死看着学生的尸体。
其实警校里有教过,第一次杀人,不应该仔细地去看尸体,否则极有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
但宁凛没办法不看,那学生死的时候脸着地,正好朝着他,死不瞑目,眼里依稀可见他的倒影。
那一刻宁凛就知道,他迟早要下地狱。
或者说,他已经在地狱了。
弥漫的硝烟散去,宁凛盯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刚刚轻轻动了一下就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个人应该也有朋友,有亲人,有值得自己敬重的老师。
可能也有自己的小葡萄。
而他现在已经死了。
是他开枪杀了他。
……
宁凛在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他说:“我觉得我应该不得好死,没想到命大,没死成。报应也很轻,只是没了这只开枪的手,这么一想,老天爷也没多公平。”
匡语湉趴在他的胸膛前,默默摇头,她说:“不是的,宁凛,那些真的都过去了。”
宁凛的眉宇里有着久久不散的阴冷,他问:“你会害怕我吗?”
匡语湉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不怕。”
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害怕。
宁凛的眼却变得越来越深,他笑了笑,举起自己的左手,安抚一样地拍拍她的脊背。
他的话很淡,也很冷,他说:“可你知道吗,就算是被逼无奈,我也确实杀过无辜的好人。”
匡语湉一下愣住。
她不自主地抬起头,被宁凛一把按住,死死摁在肩上。他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庞,也不让自己看到她的表情。
“当年那个开枪击杀宁冽的狙击手,我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