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这一个——
萧见深只听骆守宁语带赞赏说:“殿下您且在别庄盘桓两三日,您会知道臣为何喜欢方谦心!”
宝盆村中的方谦心此时并不知道站在山头上遥遥向下看的两个人。
今日是他刚到宝盆村的第三日。
前两日里的第一天,他经历了全村人的笑脸相向和敷衍了事,于是他默默地取出从县衙中提出来的地契档案给村中众人看,又因为村子里少有人识字,所以他是在村头的那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将一张张地契上的主人与亩数给念了清楚的。
就此到了前两日里的第二天,村中的气氛已经变得极为古怪,成年的村人都不与他说话,而村中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则会在他行走于田埂间的时候远远地好地看着他,还仿佛他是怪物一样试探性地朝他丢了点石头草茎。
这些石头与草茎当然没有砸到方谦心。只是这样的行为不免让人想要长吁短叹一番。
不过方谦心并未选择长吁短叹。他在第二日的晚上就静悄悄找到了这村中有最多成年男子的赵姓家庭。
一夜的密谈,他暂且说服了这个家庭,但他们需要更多的能够扳倒王员外的证明,方谦心也需要更多的能够证明自己的东西。
于是两方一拍即合,赵家帮自己稳定并私下联络有想法的村人,他则要再次前往县衙收集王员外违法圈田的证据,扳倒王员外,给愿意声援他的大家一个定心丸。
这便有了方谦心今日骑马出村的行程。
但今日的行程注定不太顺利。
瓢泼的大雨在第一声惊雷之后就自天空浇了下来,方谦心骑着马在山道间小跑前行。
一路走过平地斜坡,当他骑着马转过又一处拐角之时,便见双手处相对的两座山低低俯下,中间一线狭道通向远方。
方谦心眯着眼抬头看了一下两座山的山顶,放缓速度,牵着缰绳任由坐骑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这一条狭道并不太长,但确实狭小,两侧山壁几乎垂直而上,让寥廓的天空也被束成了一条亮线。方谦心一边走一边关注着周围,正当他行到最中央之时,只听天上又传来连声轰隆巨响,顺着声音往上一看,便见那仅有的一束亮线也被大大小小的黑点遮蔽,再定睛一瞧,原来这些黑点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最小的仿佛拳头大小,最大的则近乎半个人身一样!
方谦心虽惊不乱,双足用力一夹马腹,同时身躯前倾,手往足上一抹,便从靴中抽出匕首插入马股!
只见顷刻之间,他坐下黄马疼痛长嘶,如同出弦箭矢一样往前急射!
但山体不高,头上滚石已经近在咫尺,纵使方谦心之反应已算速,那滚滚而下的巨石依旧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方谦心用胳膊尽量护着脑袋,紧紧按下身子贴在马背之上,一路冲到狭道入口之际,眼看着生路近在咫尺,当头砸下的巨石却更在瞬息!
电光石火之间,方谦心怒吼一声,松开缰绳踢下马镫,合身向前用力一扑,还飞身之际便听身后骏马长嘶轰鸣炸响,匆忙间回头一看,只见那巨石砸落,上一瞬还被自己骑在身下的骏马已经砸扁了整个后半身,正鲜血淋漓地痛苦喘息着。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眨眼。
再一个眨眼,方谦心落到地上,余势未消地滚了好几圈,脑袋还重重磕在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登时就是鲜血长流。
但等他止住去势,自地上缓缓爬起来的时候,他唇角却在瞬间闪过了一丝“天助我也”的微笑。
但这丝微笑很快就被扑面而来的风雨吹散,方谦心按着一阵阵晕眩的头颅,用那柄还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匕首给了黄马一个痛快。
做完这一事之后,他没有顺着前方的大道再往县城走去,而是眯着眼睛辨别周围环境,半晌之后找出了在这附近的一条小路,继续前进。
这是一条藏在树林之间,只能容一个人闪转而过的幽谧小路。但这条小路虽然乍看曲折,真正走来却并无什么难行之处,连那会让人滑倒的苔藓都被曾被仔细地清理过,好像一直有人在这条道路间行走似的。
外界的大雨被密密的树林遮挡,不能落下太多;同样的阳光也被遮掩,连阴云之下仅余的一丝半缕都不太能看见。在这样幽暗而冷寂的环境中,树影婆娑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有狼嚎虎啸响起似的。
但狼和虎都没有出现,走进小道不过一刻钟时间的方谦心已到了出口,但见左右林木一分,眼前豁然开阔,正有一栋青瓦粉墙的庄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越来越昏沉的方谦心就如到达终点似的一时大喜,奋起最终力量,重重敲响了山庄闭合的大门。
没等大门自内打开,他已顺着这扇门晕眩倒下。
昏迷前的最后一点记忆,就是紧紧闭合的门微一松动,裂出了一道缝隙。
仿佛有光,就中渗出。
、章三三
山庄的门自内打开的时候,方谦心已经昏迷在石阶之上。
陪着萧见深一起呆在这里的骆守宁见状,飞快闪身蹲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再摸了摸对方的脉搏,依次碰触之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仔细地看了一眼对方后脑勺上的伤口说:“人还没死,就是外伤有点重。”复又怒道,“这些圈田占地的人简直丧心病狂,一个个无所不用其极地吃得肥肠满肚,但谁要从他们肚子里掏点东西,就要了他们的命一样,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先把人搬进去熬药治伤吧。”萧见深扫了一眼阶上的方谦心,简单道。他并没有接上骆守宁的话,他不惮国朝根基动摇而决定处理这一弊病,本就是因为国穷而皇亲国戚富,民弱而地主士绅强。
骆守宁轻声答应,微一弯腰就轻松扛起了地上的人往山庄厢房走去。
一日辰光转瞬即过,天暗了而地亮了。昏迷之中的方谦心渐渐有了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的知觉从沉睡中醒来那样,他虽然还没有睁眼,还没有看见周围,但他已经有了感觉,在这样含混而模糊的感觉中,他听见似乎有一道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
“您看,这一位是否还不错……?”
“有些本事……人品端正……主要愿意用这些本事帮您……头脑也好,不像……只有一把子力气……”
“是……您说的是。”
“事情只做了……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这些全都是在说自己!
守着心头一点灵机,方谦心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奋力地、就像他从马上跳下来那样用全身奋勇与赌博往前一挣,就挣脱了束缚着自己的团团黑暗,在乍然刺破黑幕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
烛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昏黄,方谦心困难地接连闭了好几次眼,才慢慢将自己所处的环境看清楚。
这是一间装饰富丽的屋子,桌上仙姑捧寿的小香山,床边松鹤延年的万福帐,难以想象深山之中竟有此等不厌精细之处。
接着他的目光便落到了这屋中唯一的人身上。
那人正坐于窗下将一卷竹简摊在月色与灯火之中。隔得太远,方谦心并不能看见那竹简上写着的到底是什么,且他疑心哪怕将那竹简放到自己面前,自己也看不清楚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