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萧晨挥挥手里的病历本子,“有个片子,我来找个人看看,你忙么,帮我看一眼呗。”
“给我,”金大夫放下手里的笔说,“什么情况,你这么不放心?”
萧晨没吭声,他实在不好解释为什么自己对着一张妥妥的桡骨骨折的x光片还拿不定主意。
“这个……”金大夫指指片子,“断了,断得透透的。”
萧晨尴尬地笑笑,找了个借口说:“啊,太久没接触骨科了,学的都快忘了,找个行家看看我踏实……哎,怎么就你一个人忙啊,你们科其他人呢,今天章大夫是不是值班?”
“他刚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金大夫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不屑的情。萧晨之前就有所耳闻,说章天启在科里有点儿“自视甚高”,这是个挺不好理解的词儿,用不同的语气说就会带上不同的褒贬色彩。在安海医院,人们说起骨科章天启的“自视甚高”时,意思就是“林黛玉”——小心眼儿。
比自视甚高更犀利的评价是“很会为自己打算”,萧晨想,章天启就是“太会”为自己打算了。
大家都知道上头有人罩着章天启,也都是知道他跟刘院的私交不错,所以只要不太过分,还是能不跟他计较就不跟他计较,只是这种“不计较”让他变本加厉。因此,如果说郭宏在胸外人缘差是因为个性耿直,那么章天启在骨科人缘差,那就是人品问题了。
萧晨不动声色地道了谢后离开办公室,路过护士台时溜了一眼床位牌,那个病人在11床,病区显示上标记,那应该是章天启的病床。
萧晨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到一个进修医生正在低头检查体征监控仪。再看那病人,紧闭着双眼,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滚落,指节粗大的手指死死地攥着床单,脸色已经床单一样了。因为剧烈的疼痛,他浑身都在颤抖,连带着铁质的床架子都在簌簌作响。
“怎么了这是?”萧晨几步走进来问。
“疼的。”进修大夫简单地说。
“联系主管医生了么?”
“没有,”进修大夫再次核对了血压和血氧浓度,然后站起身很有把握地说,“不过章大夫之前嘱咐过,如果出现疼痛,生命体征数据没什么问题的话上止痛剂就行。”
萧晨伸头看了看病人,犹豫了一下问:“有书面医嘱吗?”
“没有。”
“口头医嘱在是不具备效力的你知道吗?”
“知——道,”进修医生底气明显不那么足了,他有点儿迟疑地说,“可是术后疼痛是正常反应啊,各项数据问题也不大。”
萧晨凑过去看一眼仪器,指着血氧浓度说:“这个数据还没问题?”
“临——界吧?这个在章大夫给的范围之内。”
萧晨皱着眉头看看那个病人,这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农民工,看得出来他很能吃苦,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正常术后疼痛”能把他疼成这个样子。进修大夫跟着看了看,抬脚就想往外走。
“你去哪儿?”萧晨问。
“给他上一针止痛剂。”
“不,你先给章大夫打电话,我去找金大夫过来看看。”萧晨在看一眼仪器上的数据,转头又进了医生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了金大夫。
金大夫皱皱眉,无可奈何地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真是的,这上着班呢,章大夫人又跑哪儿去了?”
萧晨想起郭宏说章天启在胸外值班时会脱岗的事儿,暗自里摇摇头,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儿。金大夫先看了看手术的伤腿,又查了血压和血氧,他直起腰来,脸色铁青地跟进修医生说:“去给章大夫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他,让他赶紧回来。”
进修医生大气也不敢喘地说:“我打过了,没人接。”
“胡闹!”金大夫颇为老成地一击床框,“怎么能不接电话呢!”又转头跟萧晨说:“你看看,首诊负责制,手术是他做的,人也分在他的病区他的病床,他今天还是病房全天值班……这一下午了,从一点半以后我就没看到他人影儿。”
“其他科有会诊吧?”萧晨担心地看着那个病人,那人已经挨不住疼痛,开始小声呻吟起来了。
“哪儿会诊啊,”金大夫没好气地说,“要有会诊我能不知道?哼,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一转头看到进修医生还戳在那里,立刻提高了嗓门喊:“别站着啊,继续去打电话!”
进修医生脚不沾地地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章大夫的手机没人接……怎么办?”
“能怎么办?”金医生瞪他一眼,“章大夫的病人,又是术后,他又没有交班,就给了个口头医嘱,这能随便处理吗?”
“那……先镇痛?”
“镇痛?”金大夫冷哼一声,“不疼了,病症不明显耽误诊断怎么办?”
“那……就这么疼着?”
金大夫看一眼病人,再看一眼立在旁边的萧晨,又凑过去又检查了一遍。他伸手摸了摸病人的足背动脉,又看了看记录的血压和血氧。等再次直起腰来的时候,脸色不是铁青的而是黑的。他指着进修大夫说:
“你,继续去给章大夫打电话,不行的话就给二科、三科都打打,给其他科都打,挨着科的打,必须找到他。”
进修医生也发现苗头不对了,吓得又一次脚不沾地飞出去。萧晨叹口气,看来章天启脱岗的事儿要全院都知道了。
“金大夫?”萧晨问,“怎样?”
“病人的足背动脉很弱,你来摸摸。”
萧晨看了一眼监护仪,跟着摸了摸,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接触骨科很多年了……”
“你拉倒吧,就算你十年没接触过骨科,这足背动脉和血氧指数,不用想都知道是筋膜高压!”
“要切开么?”萧晨问。
“你说呢?”金大夫没好气地反问一句。
萧晨悚然一惊,骨头,肌肉,深部筋膜组成了骨筋膜室,就像一条通路一样,血管经从中通过。外伤特别是骨科手术后,出现的渗血渗液,组织水肿,会导致筋膜室内压力升高,就是所谓筋膜高压。一般来说,特别多见于大腿手术,小腿受损严重。如果进一步发展,被阻断供血供氧的小腿就会坏死,导致截肢。而坏疽形成造成的坏死因子释放进血液,会威胁生命。
所以骨科特别关注足背动脉,但是病人往往不会表现为搏动消失,而是减弱。至于什么程度是正常水肿,什么程度是筋膜高压,那就见仁见智了。进修医生是个新手,经验明显不足,他只关注仪器数据了,却不能准确地把握足背动脉。如果根据仪器上的数据判断,上一针镇痛剂解决问题也不是什么过错,可这要是筋膜高压,那就是严重的医疗事故了。
进修医生都吓疯了,章天启走前没有下书面医嘱,口头遗嘱在法律上是无效的,他如果就真按照章天启说的上了一针镇痛剂……他惊慌失措,不等吩咐便又出冲去打电话了。
其实治疗筋膜高压的办法也不难,就是减压,特别简单粗暴。把病人肿胀的腿,从上至下一刀一刀纵向划开,每一刀都直至脚踝深达筋膜,保证主动脉畅通无阻,说起来也就是几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