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中,卓亦忱不负众望地用刀稳稳地划过整块方干,当锋利的刃口终于从豆腐干的另一侧冒出头之后,卓亦忱收住刀势,然后移开左手。
只见乌黑发亮的玄铁刀面上,紧贴着一片极薄的豆腐干,兴许比纸还薄。而且,它几乎是粘在刀面上的,可见其不仅轻薄,而且刀口必然异常平整光滑。
看得惊叹不已的二刀帮手堪堪回过,赵菡意识到自己协助职责,便立刻伸出双手把那片薄干从刀刃上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放到洁净的瓷盘里。底下的众人到此刻才回味过来,齐齐赞了声:“厉害!”
随后,所有刀客都不停歇,擂台上一阵刀光闪动,直到每个人面前的案板上,方干都被切成了一堆薄薄的方片。
尽管如此,卓亦忱做得还不是最完美的,他把那一块方干切成了三十八片,而切得比他更多的也就是刀法更加精湛的还有几个人:第四名切出三十九片,第三名四十片,第二名四十二片,而最厉害的切出了四十五片。
卓亦忱忍不住惊叹,要知道,用现代的厨技标准只要能把那小小的方干切成二十八片左右那就是顶尖名厨的水准。看来,古代刀客对厨艺的刻苦和精炼程度丝毫不亚于他这个现代人。
“在刀法较量上,咱们排在第五。”赵菡认认真真汇报结果,言语中还含了一丝小担心。他们之前在“择材”被那些经验老道的厨师比下去,在“刀功”上也没有顶顶地拔尖,那么烹制出的最后成果还能在众刀客中名列前茅吗?
底下的看客们已然是兴致勃,也开始议论起最终结果,每个人都在猜测谁将博得头筹。
切片完成后,紧接着便是将这些方片切丝。这一步所用的刀法就是最常见的那种,直刀切即可。
只见锃亮的刀锋在洁白的方干片上跳动,每跳一次,卓亦忱的左手便向后移动丝许。那动作实在太快,在台下看来,他左手的移动几乎是毫无停顿,就这样连续地从堆叠的方干片上滑过去。尖锐刀锋在追逐着他的指尖,但又总是差之毫厘。
不消片刻,擂台上的众位刀客都完成得干净利索切丝,他们面前的案板上便都耸起了一座小山包似的方干丝。
卓亦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额头和鼻尖处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要把一块细嫩的方干切成如此纤细的干丝,难度可想而知。厨师须持锋利重质厨刀,先切片,后切丝,每个过程都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否则,轻则出现断丝和偏丝,重则切伤自己的手,那么一刀下去,削掉一整块皮肉还算轻的。
不懂厨艺的人,见到被切得细如发丝的方干,惊叹之余,都会以为那是用纤巧的刀具慢雕细凿而成。其实恰恰相反,越是切这种柔软的东西,越要大刀阔斧。刀越沉,切速越快,方干的切口便越是完整平滑。但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这又取决于刀客的眼力、腕力和是否心平气和。
可惜卓亦忱切出的干丝堆儿并不是体积最大的,因为还有厨师切出的干丝比他的更加纤细,所以堆在一起时,能显出更大的体积。
这一番刀客间的相互较量,卓亦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烹饪的每一个环节上,如“择材”和“刀功”,他都不最厉害的那个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民间的高手藏龙卧虎。好在他在比试前其实已经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他从没奢望一蹴而就地博得头筹,只是心平气和地在每一处都尽善尽美,最终结果如何已然不重要了。
卓亦忱将紧绷的手臂放松片刻,而后将切好的细干丝浸入早已备好的一盆清水之中。触到水的那一瞬间,原本堆聚在一起的细干丝倏地向四周漂散开去,干丝洁白如玉纤细如发,如同在水中绽放一片绚丽烟花。
卓昀在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这下子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其实他之前就想过也提过,不让哥哥亲自操刀。但卓亦忱不可能答应。不仅是卓亦忱不答应,任何一个执着的刀客都不会答应。烹饪的任何一个环节少了亲力而为,那就不是刀客心目中最令人满意的烹饪。
从哥哥出刀的那刻起,卓昀手里的一杯玉盏便一直停在半空中,此时终于送到自己唇边,他微微低头呡上一口。杯中是上好的铁观音,一股清香直入心脾。
精彩的刀法比试宣告一段落,众人的激情有增无减,还有不少人已经站起身走到擂台底下,仔仔细细地瞧着,无不期待地看到众位顶尖刀客如何完成九丝细缕汤的最后烹饪。
邵老见刀客们都准备完毕,对着后厨方向呼喝一句:“上鸡汤!”
一排侍女手持砂锅,款步走上擂台,将各自手中端着的砂锅鸡汤分别搁在众刀客面前的灶台上,随即又退了下去。
邵老道:“这次比试所用的鸡汤,乃天一阁后厨主掌。鸡汤源于同一锅,用地道的农家老母鸡熬制而成,味鲜香浓。其余八大辅料也已切好加入汤中,计有猪肉丝、鸡脯丝、冬笋丝、木耳丝、口蘑丝、紫菜丝、银鱼丝、肫肝丝八味。砂锅中的汤料完全一致,诸位尽可放心,只管在烹饪技法上比个高下。”
鸡汤若是凉了,再回热时,便会失了最初的鲜味,因而作为助手的二刀们纷纷生起了灶火,维持着砂锅的温度。主厨则继续料理各自切好的那堆干丝。
卓亦忱将一口铁锅放上去,里头加入清水,大火加热。待到锅中的水沸腾,他便将那堆干丝倒入锅中,略焯一下后,立刻用漏勺捞出。
干丝入锅前,须用沸水沥一遍,为了去除干丝中豆类的土腥味。在去土腥味的同时,又要保留清新的豆香,因而过水时间每个刀客都有各自的技巧和讲究。
卓亦忱将干丝沥水去腥后,把锅中的沸水倒尽,让赵菡从砂锅内只舀出少许清鸡汤置于铁锅中,然后他将干丝沥过鸡汤再度捞起,并且让赵菡撇掉锅里那些鸡汤。
赵菡心疼被倒掉的料底,又看周围其他人并没有倒掉鸡汤,便劝道:“汤越多可以越发入味,不如咱们还是留着吧?”
卓亦忱解释道,“我切出来的干丝没他们那么多,所以并不需要那么多鸡汤。而且,干丝沥水后沾上些清水,直接跟鸡汤一起下锅就会冲淡汤里原本的鲜味。所以我要先在少量鸡汤中沥过一遍,然后再下锅。”
赵菡恍然大悟地一拍手。
卓亦忱在其他技巧上未必能比过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名厨,但这种认真细致、谨慎灵敏又极致尽美的态度,却是他最难以被其他人超越的一点。
众主厨都已将干丝下到砂锅里,二刀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候,这意味着此番比试已进行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八丝鲜鸡汤汆味。汆味的过程中,火小了辅料和鸡汤的鲜味难以浸入干丝;而火大了又会把干丝煮烂,使之失去嫩滑质韧的口感。
火候的掌握不同于卓亦忱早已习惯的现代方式,因而这一度成为他的弱项。哪怕他也是顶尖刀客,但心底对火候的掌控总还有点没谱儿,更何况今日同台较量的都是顶尖名厨。前几个环节他就没怎么占上风,想在火候上扳回一局,这的确有点难。
精准掌控火候是一点,而选择怎样的辅料、如何搭配加入到汤中也是至关重要。辅料的任何细小的变化都会在菜味中极为精妙地体现。同样的一道菜,每个厨师做出的口味却各不相同,其中奥妙就在于此。
卓亦忱在现代的时候接待过不少外国人,他们只知道中国菜肴非常好吃,但对于其中烹饪的技理却是一窍不通。他们对着菜谱做菜时,往往备一只精密天平,菜谱上写“加入白糖多少克”,于是就依言称量加入,分毫不差。却不知这烹饪中的变化,无穷无尽,同样是做一只鸡,这鸡是公是母,是老是仔,产与何处,宰杀多久等等,都会对烹制的最终味道产生影响;甚至在不一样的时节,不一样的心境下,中国食客对菜肴口味的要求也是不尽相同。因此这种将辅、佐料用量写得如此明确的菜谱,在行家看来却是有些可笑。
卓亦忱的师傅在给他传授学艺时,对于这些用量一律只用三个词来概括:“少许”、“适量”、“大量”,其中的轻重分寸,由各人去领悟掌握,高下成就,在此过程中也就有了分别。
在原料、佐料相同的情况下,火候的掌控能否恰到好处对于菜品最终质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卓亦忱难免紧张起来,如今是在古代,他无法使用煤气灶和电磁炉去精细掌控。究竟该如何“玩火”,这必须得有自己的法子。不过幸好,他在大内膳房担任食监一职的期间,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教过他如何掌控火候。
、第四十四章 :名刀头筹
卓亦忱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抬于距离灶台砂锅约一寸的距离。他的注意力都落在面前的那只砂锅里,似乎不会让其中每一分细小的温度变化逃过自己的监察。
赵菡在旁边凝看着,始终静候差遣,但卓亦忱似乎完全可以一个人撑住全程。
她发现每隔小片刻,卓亦忱左手的中指便会倏地轻轻弹出,与砂锅壁稍接触后旋即立刻收回,他的动作极快,若不是赵菡就站在他身边并且专注地留观察,否则连她都很难发现这个细小的动作。赵菡心里冒出些疑问,更多的是好和赞叹。这是监察火候之法吗?
的确,卓亦忱的双手已练得异常灵敏,他就是用这种方法监察砂锅中的温度。每测一次,他就会相应地调整一下火力大小,让赵菡扇风或是抽出柴火。底下仔细观战的看客们发现了,卓亦忱左手的中指每弹出几次,灶头上的火苗就会相应地有些变化,或明或暗,或旺或文,他会精确地告诉赵菡,此刻得放进去多少柴又得拿出多少柴。
手指触壁调温的功夫,没有对温差的敏锐感觉和十几年以上的经验积累,一般厨师是无法做到的。卓亦忱以前的那双手伤痕累累,掌心布满茧子,对温差的感应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超常的灵敏。
赵菡在惊叹乎其技的同时,又暗暗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
比试切磋的时间流淌得飞快,众位刀客的灶头上火苗都是越来越小。台下看客们屏气凝,烹煮已到最后的关头,这场比试的结果也将呼之欲出!
片刻后,卓亦忱下达嘱令,让赵菡即刻抽火。而周围的其他主厨也差不多都是这时候停火。名贯京城的福来酒楼,他们的头号名厨叫李肃,也是这次名刀会各个环节一直占据绝对优势的刀客之一。四十五片方干薄片的技就是他创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