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小孩子,喝这么点酒就醉了。”任卿过去替他掀开被子露出口鼻,弹指挥灭灯煜,翻身躺到了另一床已铺好的被褥中,放空心思沉入了梦乡。
而在他的呼吸变得深长匀净之后,原本该睡着的徐绍庭却蓦然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无尽的黑暗,过了许久,又把那只手按在唇间,重复了一下任卿刚刚的举动。
似乎并没有那种被烫到似的悸动感。如果能再试试就好了,师兄好像也不是很生气……
不,还是算了。这次师兄是当他喝醉了才肯原谅他,下次万一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呢?只要师兄最喜欢的人是他,一直待他比待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弟弟——都更好就够了,别的他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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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庭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生,任卿却是难得好眠,早上拉着师弟锻体练剑,给父母问安之后,就例行公事地出门做善事。
他手上已经积攒了九十二点圣母点。这些年善事做得虽多,但因为总要把罗严和一些不长眼地想和他们挑衅的登山者拍下去;再加上调停那些在城里斗殴的武人时偶尔会做得过火点;教导不听话师弟时也会被判定为主动攻击他人,来来回回地也扣了不少。但现在的点数也足够多了,若凑满了一百点,就要被迫升到第二级,一来不知系统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限制等着他,二来还要重新凑那五十个点数。
所以后来出门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他都已经不再亲自出手,而是放手让师弟去做,也好培养他的观察力和柔软善良的心性。
他们师兄弟和乐融融地在荥阳城日行一善,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关山脚下,还有一个安排了美姬在市集上卖身,天天翘首盼着徐绍庭下来英雄救美,好借此机会和他交好的罗严正在生闷气。
一连空等了十余天,反而费了不少力气打发其他被那名胡姬美色所迷的武者富商之流,罗严的愤怒终于烧到了顶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到武学院所在的山顶上,用力敲响了招生玉磬。
哪怕再被小白脸儿拍下山也认了,再这么等下去他非得急出个好歹不可!
孰料出来迎接罗严一行的不是相看两相厌的任卿,而是武学院二师兄,为人沉稳又和气的吴伯晏。他看到罗严时都有些恍,因为这人来得实在太勤,下去的也太快,总是刚一击磬就被任卿一剑拍下去,连句话都没跟别人说过。
罗严的坚持不懈精和可悲遭际深深刻在这座武学院所有学生心里,以至于吴伯晏见着他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趁着真传师兄们不在,让师父把他收作记名弟子,全了他这些年的苦心?
然而这人一开口,他顿时就打消了一切念头。
“怎么换了个大胡子来,姓任的小白脸儿跟他那个小尾巴呢?”罗严问得理直气壮气贯长虹,怒火澎湃得像是自己吃了亏一样:“他们不是天天下山勾搭小娘子吗,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吴伯晏总算明白了任卿为什么要把他拍下山,招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板着脸说道:“请阁下尊重本院的真传师兄,不要胡乱起绰号。如今太学院招生,年在三十以下、功体洗髓上阶以上的武者都可以参加测试,任徐两位师兄自然是去测试了。”
“什么?他们竟然那么早就跑了?亏我辛辛苦苦找了半个多月才挑出个绝色的胡姬来……”罗严愤愤然开骂,吴伯晏已经听不下去,右手轻挥,比任卿更强的掌风就把他生生拍到崖下。
他乘着灵鹤飞在空中时还不住口儿地骂任卿不战而逃,浪费了他百两金子买来的绝色。被山风灌了一路,落到地面上时却已经清醒许多,狠拍着山门外的石头喝道:“再不上这座山了,我们也去长安!我非得考上太学让那两个人看看,他们把持得住一座私学,可还能把持住官学不让人进不能!”
第25章
为了方便太学的入学测试,归藏小灵境入口从得到消息那天就交由太学博士布置。符合条件的武者都要到城主府报名,每月初八乘着任家的飞马车,由城主府的护卫带到汜水旁一片幻阵中,从那里转道进入小灵境。而在小灵境外又有太常寺派来的两名宗师级太学博士,和任凝的叔祖、一位三百余岁的宗师上阶高手守护,防止测试者出现太多伤亡。
王矫、刘清江和陆遥来到任家只是为了参加测试,在客院歇了两三天,买到足够的药品和灵符之后,就主动向主人家辞别。他们到任家时是六月初三,小住几天正赶上头一场测试,于是任家武师稍稍提点了他们一下测试内容和灵境内的情形,便放三人跟着其他报名的武者一起去了小灵境。
几位师弟都要参加测试了,徐绍庭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但任凝知道之后果断表示了反对:“你那些师弟们都是大人了,他们的选择我管不了,但郑大宗师将你托付给任家,我就得替你打算。要进太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全天下的精英都要来参加测试,没有武士境界,哪怕进得了初试,到了长安也要被刷下来,不如赶着测试结束前这段时间抓紧把境界提升上去才是正经。”
徐绍庭的境界就在洗髓圆满的关卡上悬着,只差一口气便能突破。
任城主早先被他的外表遮了眼,没注意到这一点瑕疵,此时认真看了他的修为,顿时就看不下去这不上不下的状况,摇着玉柄麈尾问儿子:“绍庭卡在洗髓圆满多久了?这几天横竖你们也没别的事做,用丹药也能堆到突破了,何必以洗髓阶修为参加测试去?我这就叫人给你们送筑灵丹去,不突破就别一早出门到处玩了。”
父亲还是这么个求好求精的性子。任卿苦笑了一下,上前答道:“师父不许弟子们用丹药提升修为,说是是药三分毒,化不开的药力毒性存在身体里,会妨碍以后的武道修行。我原本是打算带着师弟进入小灵境之后,让他在战斗中寻找到突破契机的。”
任凝用麈尾尖上的细毛刮着脸颊,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想法子给你们安排一次小灵境的历练吧。不算是入学测试,只让你们提前见识一下,寻找突破契机。不过此事还得费些时日,你们平常可以到城外狩猎游玩,别成天在城里做那些消磨男儿意气的小事。”
说归说,他还是很乐于看到任卿这些日子干的事的。虽然细碎了些,但是要当城主的人,可不就该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么?
任凝挥了挥手,把儿子和世侄撵出书房,考虑着什么时候让他们进小灵境历练合适。
书房内放着冰,又有侍女打扇,呆着清凉舒适,门外青石地板却被太阳烤得干热,哪怕在树荫下也一样酷热难当。任卿被日头一晒,倒想起来之前许了要带师弟们游湖,虽然三位后师弟已经去参加测试了,但亲师弟还在身边,正好可以一起去荷塘上饮酒乘凉。
还有自己的两个亲弟弟,以后进了太学,再入朝为官,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太短了,趁着还在家时能多相处一时是一时吧。他吩咐人准备画坊,叫任卬和任邵过去,自己领着徐绍庭穿过前院,去往园中那处荷塘。
才走到池边,清凉的水风便扑面而来,夹杂着芰荷细细的清香,吹得人心头烦恼尽去。湖上已备好了画舫,里面不只摆了酒菜,管事还细心地安排了婢女服侍。两个弟弟到得比他们还早,行礼之后就由他一手一个抱上了船,徐绍庭则跟在他身后,轻盈地跳到了甲板上。
湖边有人临风吹笛,悠悠扬扬的声音暗送入舱中,尽是红尘繁华声色,与清净山林大相异趣。
徐绍庭的心弦被缠绵的曲子勾动,跳得乱了拍子。他端着酒杯倚在窗边,目光强迫性地留在满池碧水和娇艳的莲花之间,眼角余光却若有似无地缠在任卿脸上,期望他还能像那天晚上一样被酒意染红了双脸,甚至醉得再沉一些,在他碰触时不会那么快醒来……
可惜旁边还有师兄的两个弟弟在,若是只有他们两人该有多好?他痴痴地想着,举着酒杯却不敢多沾唇,生怕自己醉后失控,做出什么令师兄不喜欢的事来。
岸上的曲声渐渐隐去,换成清扬婉转的歌声:“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任卿白玉般的手指执着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微微点头,品评着歌伎的声音。他从前做官时习惯了饮宴时有舞乐助兴,现在虽然只有个不怎么喝酒的师弟陪他对酌,弟弟们一个只顾低着头喝甘蔗浆,一个因为换牙而板着小脸不敢说话,风雅之兴也不减当年。
听到清亮入云处,他还忍不住放下杯子,意态洋洋地舒展手臂,随着歌者的节拍俯仰转折,跳了半曲鸲鹆舞。
徐绍庭从没看过男子起舞,平素也不留心郑卫那些女乐,故而也没看出舞蹈中有“鸿鹄之志,不与俗态而同尘”的激扬慷慨,只是按捺不住地将目光从舱外转了回来,牢牢粘在任卿身上不放。相比这矫健而奔放的舞姿,外面荷花的颜色过于媚艳,姿态过于呆板,香气也不及他身上的熏香清雅悠长。
他本以为经过八年相处,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任卿,可离开关山,来到这座精致壮丽的府邸之后,他的师兄却展现出了更多从前不曾表现出的面貌。他在弟弟面前温柔似水,对那些美貌侍女也能游刃有余,还会纵情饮酒,品评歌伎的歌声,甚至和着歌声跳舞……他还会不会有更多更令人倾心的模样?而那模样又会是为何人展露呢?
徐绍庭看着任卿双眼明亮、嘴唇被酒水润得泛着光芒的模样,心中忽又响起刚刚被水风吹进舱中的那句“……百虑相缠绵……散思莲子间”。
他的心当真乱得很,就是握着任卿给他的那枚清心玉佩也无法安定下来,只能强迫自己起身走到舱外,跪坐在船头看着周围接天莲叶和可用雄浑来形容的楼阁亭台。
缠绵的清吹曲萦绕耳际,更缠绵的却是他心底的念头。
他一直以来都觉着,只要听师兄的话,每天留在师兄身边就足够了,可现在却觉着越来越不满足。他想要的不只是跟在师兄身后,而是比任卬和任邵这些有血缘之亲的兄弟更亲近;想让师兄的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自己看他时一样专注;想要让师兄住在属于他的,比这个任府更加精美宏伟的府邸里;想要师兄碰过的每一样东西,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只属于他。
这念头从脑海中滑过,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从那天晚上起便困扰着他的心思如抽丝剥茧般清晰了起来。徐绍庭始终动荡不休的心湖反而平静了,执念的根一旦扎下,就迅速成长着,成为支撑他心灵的根本念头,让他的心思达到一种诡异的通明境界。
徐绍庭的识海宁静清晰,一念不起,唯有湖中灵气化作长风涌入身体的感觉明白映照在灵台中。那道卡了许久的关口终于在灵气冲击下松动,他就在这满天芰荷香气和湖水清凉的波涛环绕之中榨出了骨髓中的头一滴灵液,将其存储在空荡荡的气海穴窍中,踏入了武士境界。
徐绍庭清醒过来时,任卿已经站在他身边护法,见他睁开眼便递了枚培灵丹过去:“先吃一粒稳固境界。父亲若知道你顿悟了,定然十分高兴,我们也不必小灵境觅什么机缘,就在家里修炼几个月,就可以直接参加测试了。”
徐绍庭能晋阶武士,任卿这个师兄比他本人更为高兴,也就没注意到师弟服药时并非用手拿过药去服用,而是直接就着他的手含住了药,柔软的嘴唇还刻意在他掌心蹭了蹭。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徐绍庭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样吃药只是图方便罢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又不是白明月那样未及笄就惦着谋朝篡位,还跑过来色诱他做协从的反贼。
任卿对于自己教导师弟的手段和成果相当有自信,特地把任卬和任邵都叫出舱来,让他们向徐绍庭这个游湖饮酒时也不忘了运转真气,看到荷花就能顿悟到突破武学境界的榜样学习:“业精于勤而耽于嬉,以后你们也要像徐师兄这样,将习武融入行走坐卧中。只有从小就勤勉不辍,将来才会有大成就。”
任卬认真地表示自己会按着大兄的说法去做,任邵也狠狠点头,把徐绍庭突破的画面记在了心里,自此后每年夏天都要在湖上修炼。修行速度提高了没有不得而知,反正等到他长大以后,就成了一众族亲兄弟中最黑的一个,连父亲出门介绍他时,偶尔都会说漏了嘴,叫他作:“我家黑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