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初八这一日,丞相府一反往年开门设宴的惯例,非但闭门谢客,连人们送上门来的贺寿礼物,他也命人客客气气地全数退回。
对于这一变化,非但外人不解,就连丞相府的下人们,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闻守绎下了早朝回来,只是吩咐管家晚上准备两人份的晚宴,然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加班加点地批阅公文,仿佛在跟自己的生命赛跑。
到了下午酉时,管家敲门提醒道:“大人,您等的贵客已经来了,正在宴客厅里等候。”
“好,知道了。”闻守绎搁下笔墨,看着仍有一小半尚未批阅完的公文,叹了口气。
因为不确定究竟能否躲过这一次死劫,他想赶在今日之前批完所有的公文,但是现在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踏出书房的时候,他看见柳知昧就在门外等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闻守绎明显感觉到柳知昧一直避着他,有时候一连几天也见不着他的面。刚开始闻守绎还觉得有些费解,但是时间久了之后,他渐渐有所感知——或许柳知昧知道了什么内情,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说出口。
“柳先生是来喝我的寿宴酒的吗?”闻守绎故作随意地开着玩笑,“但是可惜啊,今日我答应了韶宁和,只能请他一人的,所以……”
“闻大人……不,现在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伶舟了?”柳知昧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看向闻守绎的色,带了几分沉重。
而“伶舟”二字一出,闻守绎脸上的笑容便顿住了。
“……被你看出来了么?”闻守绎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伪装技术这么差?”
“其实,你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慢慢恢复了伶舟的记忆了吧?可是为什么要瞒着韶宁和?”
“让他知道的话,只会把这件事搞砸吧?”闻守绎淡淡道,“之前你违反了与我的约定,提前让韶宁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我不怪你,但是,也请到此为止,别再插手了。”
柳知昧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气高傲,如果韶宁和始终不能接受你的过去,你宁愿自行切断与他的未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如果你今晚逃不过死劫,又断了与韶宁和的未来,那么回到伶舟体内的你,该何去何从?”
闻守绎沉默半晌,低声道:“如果真的沦落到那样孤立的境地,那么在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说着,垂下眼眸,静静看着自己虚拢的手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已经慢慢厌倦了,如果连韶宁和也……”
“那就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柳知昧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一些秘密,如果你想作为闻守绎继续活下去,我可以帮助你……”
然而闻守绎却抬起一只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柳先生,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的死劫,我想自己渡。”
他说着,抬起头望向渐渐落下夜幕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我这一辈子,造了太多的杀孽,怎么都还不完了。如果今天能渡过死劫,那是老天开恩,如果渡不过,也只能算我死有余辜。”
偌大的宴客厅里,只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下人们殷勤地布下酒菜之后,便静静退了。
闻守绎踏入宴客厅的时候,韶宁和正一个人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模样看起来很有些寂寞。
韶宁和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向闻守绎,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以为……闻大人又要失约了。”
“又?”闻守绎挑了挑眉,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何来‘又’字?”
“几个月前,你对我说,你要去烟月谷养病,几个月便能回来。我信了,但是你却失了约。”
闻守绎眼闪了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伶舟,你明明已经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下去?”韶宁和定定看着闻守绎,“还是说,你已经决定放弃伶舟的一切,回归到闻守绎的人生轨道上去了?”
闻守绎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故作镇定:“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离开繁京之前吧,那个时候只是隐隐有些感觉。这一次回来,这样的感觉越发真切了。”韶宁和侧头望着闻守绎,“伶舟,我与你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你的一点一滴,我都十分熟悉,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闻守绎无以反驳,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韶宁和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逐渐激荡起来的情绪,倾身拢住了闻守绎的肩膀:“伶舟,不要再伪装自己了,今天晚上,我们坦诚地面对彼此,好好谈一谈,可以么?”
“既然如此,”闻守绎顿了顿,抬头看向韶宁和,“既然你要坦诚,那么我便以最本真的姿态面对你,希望你也能正视现在的我,我的名字叫闻守绎,不叫伶舟。”
韶宁和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当面直呼过闻守绎的姓名,要他此刻突然改口,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闻守绎见他不说话,眼中温度冷了几分:“你究竟接不接受闻守绎的过去呢?还是说,你希望我变回伶舟,自欺欺人地与你过一辈子?”
韶宁和静静注视他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在遇到难题的时候,你总是比我果断,比我决绝,以前接近我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推开我也是这样。
“我承认,关于我父亲的死,我一直怀着一个难解的心结,我想要为我父亲报仇,这几乎是支撑着我走过这么多年官场的唯一动力。那个时候我心如止水,感觉自己的世界只剩下黑与白的颜色,要么止步,要么前进,不成功,便成仁。
“但是自从你出现之后,我的心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动摇。刚开始我不敢接受你,一方面固然是伦理道德的束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可以给你一生的承诺,不是因为我对自己感情的不自信,而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在这如履薄冰的官场上走多远,我怕自己一着不慎遭了秧,会连累于你。
“但是最终我还是向自己的感情妥协了,我想着,既然我舍不得放开你,那就努力让自己成功,只有成功了,才能保护你,才能实现我俩一辈子的承诺。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坚信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
“可是上次在烟月谷,现实打碎了我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它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何去何从。自古以来,情谊、忠孝两难全,我不是没有怨过你,但是我更怨我自己,饶是我想破了头,也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正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他说着,将闻守绎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叹息:“后来,我听柳先生说,你为了重生这一世,放弃了三世轮回。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既然下一世、下下世和下下下世,我们都没有机会在一起了,那就好好珍惜这一生吧。等我们白首偕老、撒手人寰之后,你等你的轮回,我……下我的地狱。”
第一百八十章
闻守绎原本听得十分动容,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怔住了:“下地狱?”
“是啊,”韶宁和垂下了眼眸,“我必须去向父亲赎罪,请求他的谅解。”
“你啊……”闻守绎看着眼前认真又固执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如果与我相伴一生的结果,是让你死后下地狱赎罪的话,那我宁愿……”
韶宁和却突然吻住了他的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拒绝。片刻之后,他才松开闻守绎的唇,低声呢喃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知道么,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