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少在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屋里立刻摆开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边站三四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或嗔或笑,花团锦簇围了一圈,衣香鬓影脂粉甜腻,发间崭新的步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扭头随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听说两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书房挨训。”肃宁伯世子旗开得胜,随手把赢来的筹码推到一边。
那头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推着牌,顺口接了话头:“我也这么听说。前些天圣上养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还没摸牌呢。”边上有人插嘴,口里还轻轻和着乐声哼起了小调,“这种事也不稀,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还算好的,先皇那时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个,那才叫刀光剑影,护城河的水都红了……”
叶青羽坐在温雅臣身边低着头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时,子息兴旺,皇子公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几年,除却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龙子凤孙,个个皆非等闲。可是如今,先皇遗留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一位临江王还活着,其他的连尸骨都烂透了。皇室手足相残之惨烈实非民间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长辈嘴里零零星星探来的一鳞半爪加起来也能凑一部书:
“临江王韬光养晦了大半辈子,原以为是吓怕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无数,坐拥了天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楼下方才还有人为了区区一百两赌资不惜杀人越货,为了金銮殿最高处那张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样?权势面前,谁不眼红心热?
肃宁伯世子又赢一局,一双细长的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身边陪伴说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为他整理筹码,正是倚翠楼新晋的花魁桂枝姑娘,传说中长得同银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着眼睛,就算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头对金主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头不语时,双眉微蹙的娇柔可怜确然有几分银月夫人般的清丽雅致,一旦笑起来……难怪连温雅臣都说她不像。
叶青羽眼角一错,不动声色将视线从桂枝脸上挪开。什么淡泊名利,什么韬光养晦,什么隐忍不动,外人不知内情而胡乱揣测罢了。在那个人心里,天下固然可贵,江山纵然秀丽,权势极天也好,唯我独尊也罢,最动人心弦恐怕亦及不上……她……噪声嘈杂,花香腻人,临街的格窗尽数大开却半天不见一缕清风,房内四角都镇着冰,小厮憋着脸尽职尽责立在身后打扇,想着想着,一阵烦闷不可遏制从心头升起,叶青羽想要起身出门透气。人还未站起,温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烫,贴着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张,顺着指缝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银月夫人。”叶青羽低声道。那边的女子又低下脸,面容如雪,态楚楚,静雅好似一朵水莲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里,搅动起无限焦躁。
“再坐坐。”温雅臣并不看他,小声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涨红脸继续大声地与朱家大少争论,那个新近当红的花旦金铃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叶青羽坚持:“我去去就来。”
温雅臣不答话,五指抠得更紧,在桌下死死压着他的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往常叶青羽只要挣扎一会儿,他就会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松开。今天却仿佛憋了股劲,任凭他如何低声呵斥也无动于衷。
真要费劲跟他角力,那就得引得满屋子都往这边看了。叶青羽无奈,松了劲,向后靠回椅背。温雅臣似有所觉,双眼一动不动盯着牌,手里慢慢也卸了力气,只是仍旧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指尖贴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轻柔而缓慢的摩挲着。
就像好像是平日里,给他的猫顺毛那般……
第十六章【修改稿】
长夜将尽,黎明未至。楼畔华灯未歇,空中烟花寥落。倚翠楼中咿呀细长的歌声随着暗夜逝去,琵琶在花魁怀中铮铮弹奏了整夜,袅袅收起最后一个尾音。湖中星火点点,停靠岸边的画舫悄无声息将灯盏熄灭。一身短打的酒肆小二揉着睡眼将步履蹒跚的客人送出,背过身张大嘴大大打一个呵欠。
喧嚣吵嚷的京都惟有此刻方是真正太平安宁。火山孝子沉迷于温柔乡,赌场霸王安睡在金银窝。醉汉躺倒在长街边,书生用功在烛灯下。谁家院里滴漏声声,曲折小巷鼓打三更。两三个人影骑着马,风驰电掣从远方来,一眨眼又消失在大街口。
“宫里出来的?”惊鸿一瞥,叶青羽留心到他们腰牌上似曾相识的花纹。
“嗯。”温雅臣放眼看去,那几道人影转眼消失在街口,“大概又是召太医的。”
那几名骑手中有人依稀是内侍打扮,今上龙体违和已是众人皆知,连温雅臣这样不怎么上朝的也多少知道些内情:“听说太医院安排了人手夜夜在寝宫外轮值,这么匆忙……恐怕又是不大好……”
如若方才席间的传言属实,才刚有了起色就强撑着早朝,而后又把皇子召进书房大动肝火训斥,加之久病体弱气血郁结,确实容易再结病灶。凡卧病者,最忌反复,时好时坏便往往愈拖愈重,最后再无痊愈之时。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想不到,昔年那个弑兄屠弟杀伐决断的男人,一晃眼竟也到了连生一场气都要危及性命的时候。天理昭昭,人世间的果报之说从来不是妄言。
“高相也病了。”长街之上四下无人,温雅臣清冽慵懒的嗓音沉沉响在耳畔,忍不住叫人心中震颤,“是真病。”
叶青羽闻声扭头,他也正同样侧过脸一本正经看他:“年纪大了就容易生病。
从前老狐狸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一不高兴就爱装病。却想不到,装着装着就真一病不起了,也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想起从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是不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其实眼下的事,说穿了不过是看谁能挺到最后。临江王春秋鼎盛,身体康健。
陛下虽然病重,岁数上比高相小了不少。老狐狸这个年纪,跌一跤就再爬不起来的大有人在。目下就看病床上的两个谁先熬死谁。总之,天家的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尽了人事却还要看天命的。”
连上朝都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温少,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何况还是如此大不敬的语气。叶青羽压低嗓音斥道:“别胡说,这是在街上!”
温雅臣就笑了,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咧着一口白牙满脸无辜:“顾明举说的。”
叶青羽深感惋惜:“我还道温少懂事了。”
话音未落,前头迎面走来一个路人,不留心一眼瞧见他们大大咧咧握在一起的手,瞠目结舌。叶青羽窘迫地放慢步伐,温雅臣浑不在意,仰着头把交叉的手指嵌得更深:“青羽啊……”
长长一声叹息,飞扬在眉梢上的笑意终随着路人远去的背影一同消散了。
从在飞天赌坊起,两人的手就再没分开过。叶青羽有心抽回几次,还没彻底分开就被他不动声色再捉回去。散场后,他扇着扇子使劲嚷着喊热,撇下温荣,不由分说牵着叶青羽的手,一路脚步不停,横穿了小半个京城。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或说或笑或耍宝,话题不定,漫无边际。叶青羽知道他不对劲,自始至终周到配合,默默等着他说到正题。
“我今天去看了顾明举。”温雅臣的脚步渐渐放得缓慢,声调沉稳,双目平视,一瞬不瞬凝视前方被月光照得发亮的路面,“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我倒有些看不下去。”
叶青羽跟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踩进那被月色照射出的银白光影里:“温荣告诉我了。”出天牢时,温少不但脸涨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
前头的拐角里透出一星黯淡昏黄的光,漂亮厨娘的甜汤摊近在眼前。温雅臣停下脚,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里还是顾明举带我来的。”
就算老板娘美艳惊人,这么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确不像是锦衣玉食的温少会涉足的。叶青羽颔首:“顾大人一向心细独到。”
“他岂止是心细,简直无所无用其极。顾明举那个人……呵……”提及顾明举他便总是嗤笑,眯起眼撇着嘴,唇角边毫不客气挂上三分轻鄙。只是这一次语调不复轻快,“其实,私下里他从来不沾甜食。”
那又为什么……心头疑窦丛生,不期然,那夜严凤楼坐在桌前喝汤的情形浮现眼前,叶青羽顿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温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严凤楼嗜甜。”谁也想不到,那么刚直方正铁面无情的男人,口味却如同闺中小女儿。
他在顾明举的书房偷看过顾明举写给严凤楼的信。彼时,顾明举刚进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拽着他的袖子跑来这么个四面漏风的脏地方,若非老板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脸,温雅臣恨不得一脚踹上他的脸。月上中天更深夜明,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小小的摊子上只有他们两个口齿不清的醉鬼。桌上点着昏黄摇曳的烛灯,明明灭灭的烛光里,顾明举面色酡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问:“好喝吗?真的好喝?呵呵,你这么挑嘴都说好,那他也会满意的。”
那么落寞难看的笑,他都认不出来这是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顾明举。
后来严凤楼有没有回信,温雅臣不知道。只是顾明举再不曾拉着温雅臣来过这儿。
“你说,他们以后会怎样?”这问题恐怕连顾明举都答不了。
最后一个客人终于也起身离去,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白发苍苍的老伙计闷声不响将炉灶里的柴火熄灭。木桌上的烛灯眼看就要烧尽,灯芯摇摆,明晦闪烁。
叶青羽上前一步宽慰他:“总会好的。”
温雅臣回过身,一径怔怔盯着他的脸。
将门出身的公子,纵然再荒唐顽劣,自小总要学习骑马射箭。比起久居深院的叶青羽,温雅臣足足高了半头。此时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的距离,迫得叶青羽不得不仰头方能看见他的脸,眸光深深,素来低眉浅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许,读不出半点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