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穿就得有人脱。手拿开。”
“是活人穿,死人脱。”迷龙明显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处没有动过。龙文章从他身边走时在他头上推了一把,让他坐倒,“我不希望你们觉得你们死了以后还会被人扒衣服。这样就更加没种死啦。”
然后他开始脱,地上有四具只有裤衩的尸体,他摘下帽子为其中一个戴上,然后把上衣脱给了另外一个,对第三个他脱下了他的衬衣,对第四个他脱掉了他的裤子。
“帮他们穿上。”那个已经像我们一样赤裸了的男人说,声音有点儿发闷。
我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条裤衩的中校背着一支中正步枪,在我们身后看着我们做这种忙碌,我们的动作慢慢地由开始的机械生硬转成后来的柔和,郝兽医甚至用手托着死人的后颈,以免放下时磕了他的头。
“你看,你们开始记事了,他们是你们的同袍,死了也是。”龙文章在我们背后说。
当我们忙完这件事后,我们在尸体边沉默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那些已经被打上了中国标记的尸体,他又走了几步,几乎已经濒临了那两栋烧着的建筑,一栋在炸,一栋在塌。他转身看了看我们,“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要死了就会跟你们埋在一起。你们不要嫌烦。哈哈。”
那种直接念白出来的笑声让我们有点儿不寒而栗,那栋爆着的建筑又爆炸了一次,然后整堵墙坍塌了下来,那家伙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是被惊着了,而是为了提醒我们该看着哪里。
“你们知道在爆炸的是什么吧?——那个一脸驴劲儿的,我问你呢。”龙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龙。
一脸驴劲儿的迷龙悻悻地地说:“枪、子弹、手榴弹,那啥那啥的。”
龙文章揶揄着我们所有人,“连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国人本来说要给我们的枪,你们本来可以有武器的,你们直奔那里边,就有了武器,可你们直奔你们的遮羞布,然后被区区四个日本兵围起来打。”
“英国人把弹药库点上了,它在爆炸。”阿译说。
龙文章看着阿译,“被炸死,被少你们五倍的日军围起来打死,喜欢哪个?”
我们沉默。哪个都不喜欢,但如果非得选择肯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现在英国人可以说了,连交给我们的枪都保不住。”龙文章说。
然后他跪了下来,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烧着的雾夜里,他向那五具中国兵的尸体单膝下跪,姿势很怪,单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垫在膝上,然后他把自己的额头放在垫在膝头的手背上——他那样做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
我们看着他,现在这个神经质的家伙做什么我们都不奇怪了。
他给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说话,说的什么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说话时变得很平和,再也没有嘲弄。他对死人很尊敬,和他们很平等。
龙文章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现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张平和恬淡的脸,映着冷静与疯狂,映着伤逝与悲悯。
我没见过对这样专心对待死人的人,对活人却漫不经心。
远处的火仍在烧着。我们找到了一个废旧的汽油桶,往里边灌注了水。
那个只对活人缺德的家伙用一个手提的五加仑油箱往桶里倒着东西,黑乎乎的,也许是染料,或者是沥青,甚至是原油,总之让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们在禅达听到的大胜现在已经成为溃败,英军不希望中国盟军进入他们曾经的殖民地,以至我军坐失良机,日军横插直入,成为缅甸土地上的决胜者。我军主力向滇边撤退,而英军撤向印度。
我们这样的人被草草组织,然后扔进战场填补空白,结果只是在溃兵中增加更多溃兵。我们赶上的是这场战争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龙文章放下了桶,钻进了桶里,我们瞪着那小子又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们,把头也浸进了那黑漆漆的液体里。
黑色液体上冒着那家伙在里边呼吸造成的气泡。迷龙拿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做了个刺杀的姿势,当然,现在那还只是半真半假。
那家伙再冒出头来时,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脸,笑了一下,龇一口白牙,露两个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样,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个黑色得像妖异一样的生物从油桶里跳出来,像狗一样抖擞着身子,甩得我们一身黑点子。他做着请君入瓮的手势-往下到我们。
那玩意臭得让人想呕吐——我们一个个钻进去,把自己浸进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东西让我们钻进去,当出来时我们足够吓死自己的老妈。我庆幸我的父亲不在,否则他一定会说我有辱门庭——辱及了我从来不曾觉得光耀的门庭。
我们一个个钻出来,站在那儿,一个个淌着黑水,不知所措——连郝兽医也没曾被放过。很难形容这样的一支军队,光着裸着,黑得象霉烂了的树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挂着临时凑就的背具、弹袋,手榴弹用绳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绑在腰上,我们尽可能地均分了来自死人的武器,让每一个人都有可用的家伙,有人操着一头粗的树棍。
而龙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动静,活人去打仗。”
不辣发牢骚:“他妈光着。”
龙文章文绉绉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老粗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和阿译几个听得懂的,我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他那八个字有够多贴切。
于是我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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