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苏措听类似的话听的耳朵生茧,早就习惯了对此选择性的失聪,可是今天这句确让她没来由的胸口奇怪的一抖,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捞起一块肉片盛到油碟里,苏措笑得一脸暧昧的看着王露:“晓得你在想什么,想嫁人了吧。不如师姐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包管才貌双全。”
王露也不客气:“说说看。”
苏措笑着一指坐在对面的男生:“叶海澜怎么样?”
那个叫叶海澜的男生本来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登时脸烧得痛红,抬头看了一眼王露,讷讷的一句都说不出来,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瞧他的样子好像很不得立刻从这个屋子消失。
王露哪里想得到苏措一下子就戳到点子上,拿一只眼睛瞄着苏措,另一只眼睛瞄叶海澜,尴尬和期盼兼而有之。
一座人左看看王露,右看看叶海澜,安静下来,只以眼神交流。在作这样交流的气氛中,众人纷纷看出了点门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一个劲的催促两个人说话,在众人的逼迫下,叶海澜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姐你别开玩笑了——”
话虽然对着苏措说的,可是他眼睛却停在王露身上。邵炜当机立断的拍拍叶海澜的肩膀:“难得有人说出来了。既然有机会那就要抓住,错过了就悔之晚矣。”
叶海澜从这句话里得到了莫大勇气,很快冷静下来,一言不眨的看着王露:“没错,师姐没说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王露,你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说完他不再闪避目光,盯着王露眼都不眨。苏措也笑着对王露说:“好不好给句话,别让人家干等着。”
刚刚王露都一直镇定,现在忽然红了脸,声音细得不得了:“好啊。”
那个“好”字一出口,所有人开始拍桌子敲板凳,笑声掀翻屋顶。平时的研究太苦闷,难得有件乐事。那晚实在是乐疯了,借题发挥,简直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闹声喧哗震天,起初隔壁的几个宿舍还表示了不满,后来知道是这件喜事,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搞得跟他们俩要结婚似的。若干年后苏措才知道这件事情作为典型的风流佳话在研究院里代代相传,几年后这一对结婚的时候,她还托人送去了一份大礼。
总之那天聚会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喝多了,摇摇晃晃的摸回宿舍,把满屋狼藉留给苏措和邵炜收拾。
两个人一个收拾厨房,一个收拾客厅。走了两小时山路加上又坐了一天的车,再对付完屋子里的狼籍后,苏措简直累的虚脱,可是却在邵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邵炜从厨房里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笑容满面的说:“你一早就看出他们是一对了吧,我倒是一直没看出来。原来你还很有做媒人的潜质,应该开个婚介所什么的。”
“我也觉得,”苏措直乐,“王露和叶海澜也够呛,两人一个腼腆一个嘴硬,死活不肯说,我就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这一推的确不错,”邵炜斜靠着厨房门口,说,“本来大家是给我送行,结果变成庆祝那小两口定情。”
“送行?”苏措抬起下巴看他。
“是啊,送行。”邵炜依然保持着笑容和姿态,一眼不眨的看着苏措:“我给调到国家数学中心了。”
苏措热情洋溢的点头:“现在终于定下来吧。啊,多好多好。”
灯光下苏措脸上灿烂的笑容让邵炜心头涌上伤感,他手脚僵硬的几乎不能动,半晌后才慢慢的说:“陈子嘉一直送你回来的?”
给这个问题问得苏措笑容一敛,她沉静下来,问:“是你告诉他?”
邵炜再次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件事情。陈子嘉在研究所里找到他,清清楚楚的跟他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记得陈子嘉说那话的神态,目光平静,彬彬有礼,嘴角挂着从容的微笑,眼睛的那种志在必得的信心让他震惊。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缺少了什么,是信心。
灯光在他的眉毛和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苏措看不到他的眼神,只依稀觉得他笑容比刚才深的多,脸上的酒窝却没被笑出来。暗自诧异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我以为你是无法再爱任何人,原来你只是不能爱我。很好。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让苏措猛然站起来,站起来太剧烈以致头晕眼花,苏措听到耳边嗡嗡响,眼前四壁旋转,灯光忽明忽暗,恍惚着地震将至。那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消失了,她镇定下来。
“谢谢你的招待,师兄。你一路顺风。”苏措微微笑道。
她所站的地方就在门边,也就伸一伸手,门就顺从的给拉开了。站在门口,她清楚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气。她那么的想离开,可是脚步停留在门槛一步也挪不懂,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么。
转个身回来,她正对着邵炜所在的方向,下颚微微颔着,没有看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邵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早就可以调走,却因为我还留在这里,这些,我都知道。我负债累累,我欠了太多我还不了的债——”
说话时她的头发从肩头垂了下来,悬在空中,反射出幽幽的暗红色光芒。邵炜凝视着那样的光芒,然后走过去拍拍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竟然是笑容满面:“你不用抱歉,我高兴这么几年都在你身边。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太晚了,我输给了太多的人。从此之后,你只能是我的小师妹了。”
苏措低着头没说话,拖着脚步朝外走。离开前,她小心的掩上了门。
对于他们来说,工作调动这种事情,数年下来见得也不少,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宣扬的大事情,反正是国家需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科学界这个圈子说大其实也不大,怎么都会遇到。
相比之下,苏措更担心赵教授的身体,她除了自己手头的工作之外,也主动负担起了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赵教授不愿意苏措的照顾,可是苏措日复一日的坚持,实在让赵教授也无能为力。那学期最后两三个月内,她的病情没有恶化。第二年开春之后,她还带着苏措参加了一个物理方面的会议。
会议持续了一周,是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开的。跟北方漫天风雪不一样,这里还是炎热的夏天,椰子树和热带植物长的生机茂盛,绿意盎然;海洋广袤无垠,她们住的地方临近海边,一到夜晚就听到海风呜呜的吹过。
苏措第一次这么靠近大海,新奇得像个孩子,晚上她独自一人溜出去,在沙滩上沿着海岸线散步,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小坑。
返回招待所,赵教授还没睡,她看着苏措笑:“一个人也能玩的那么高兴,现在看上去,到像个孩子了。”
苏措眨眨眼。在年龄上比起来,赵教授的确可以把她看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赵教授看着窗外的海洋,颇有感触:“我的孙女看到这片海洋,也应该跟你一样高兴。”
“孙女?”头一次听到导师说起自己的家人,苏措一愣。
“人老了,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早就该忘记的琐碎事情,”赵教授放下手里的相框,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说,“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苏措无法接腔,她在灯光下看清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虽然起码有几十年,可是保存的很好,照片上的赵教授清秀甜美,怀里抱着个婴儿,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
面对苍老,时光便会倒流。
照片的存在或许是件残酷的事情。她对抗时间,证据一样的帮助人们保存了过去的记忆,已经故去的人在照片里可以笑容依旧,已经消逝的时间曾经开放的如花绚烂;它有意无意提醒人们,年华老去,时不再来。
那是赵教授唯一一次跟苏措提到自己的家人。
回到研究所,赵教授就病倒了。她起初去了省医院,后来又给强行送到了解放军总医院就医。苏措是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是赵教授坚决不许。看到赵教授留给她的计划和任务,苏措这才知道她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把以后大半年内她需要完成的任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每分钟都给排满。
研究生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是来临了。苏措每天都在实验室忙得昏天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的把这个暑假熬过去。她总是坐在离电话最远的地方,只要电话一响,她都逃跑一样的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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