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时“不变”就是“变”,比“变”更变得玄妙。
杨铮忽然也不变了。
他的钩忽然用一种丝毫不怪异的手法,从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位刺了出去。
他的钩刺出去时,他的人也扑了过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钩一击不中,可是他还有一条命,还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佯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这种手法绝不能算处什么高明的手法,在离别钩复杂奥妙奇诡的变化中,绝没有这种变
化。
就因为没有这种变化,所以才让人想不到,尤其是蓝一尘更想到,他对离别钧的变化太
熟悉了,对每一种变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一件事太熟悉也许还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对人也是一样,所以出卖你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为你想不到他会出卖你,想
个到他会忽然有那种变化。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杨铮这一招虽勇猛,其中却有破绽,蓝一尘如果即时出手,他的剑无疑比杨铮快得多,
很可能先一步就将杨铮刺杀。
但是身经百战的蓝大先生这一次却好象有点乱了,竟没有出手反击,却以“旱地拔葱”
的身法,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这是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身法,这种身法全凭一口气。
他本来完全没有跃起准备的,所以这一口气提上来时就难免慢了一点,虽然相差最多也
只不过在一刹那间,这一刹那间却已是致命的一刹那。
他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钩锋已钩往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将与他的身子离别了,永远离别。
鲜血飞溅,血光封住了杨铮的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蓝一尘已倒在树下,惨白的脸上巴全无血色,一条腿已齐膝而断。
纵横江湖的一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铮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他父亲临死前的悲愤与悒郁。
他冲过去问蓝—尘:“我父亲跟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将他伤得那么重?”
蓝一半看着他,神眼己无神,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低而虚弱;“那—年的九九重阳,我被武当七子
中还没有死的五个人一路迫杀,逃到终南绝顶忘忧崖。”
危崖千丈,下临深渊,已经是绝路,蓝—尘本来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你父亲居然赶来了,和我并肩作战,伤了对方四人,最后却还是中了无根子一
着内家金丝绵掌。”蓝一尘黯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是绝不会受伤的。其实他并不
欠我什么,我将那柄钩送给他时,只不过因为我觉得那已是废物,想不到你父亲竞将他练成
一种天下无双的利器。”
杨铮脸色惨变,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受伤,只因为他要救你?”
“是的。”蓝一尘说:“他的师傅是位剑师,虽然因为炼坏我一块神铁而含羞自尽,却
不是被我逼死的。自从我埋葬了他的师傅,将那柄残钩送给他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我一份
情,他知道武当七子与我有宿怨,就先杀了七子中的明友和明非。”
蓝一尘长叹:“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难—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
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巳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
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
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好象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优崖时一样。”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敷在断膝上用衣襟
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一条腿又算什
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居然还笑了笑;“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
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
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象他那样的人,就好象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策赶着的马,非但不
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蓝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剑客,别人已经
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采,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
年太平日子。”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杨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些。
“我会还你一条腿。”杨铮忽然说:“等我的事办完,一定会还给你。”
“你要去做什么事?”蓝一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狄青麟和王振飞?”
“你怎么知道7”“你的事我都很清楚。”蓝大先生说:“我也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
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去替那两个青龙会属下的刺客收尸,我又故意去找他探听你的消息,
他果然很想借我的刀杀了你。”
他又微笑;“因为江湖中人都以为那位剑师是被我逼死的,除了应无物之外,后来没有
人知道我和杨恨的交情。”
杨铮沉默。
蓝大先生又说:“我还知道你曾经去找过‘快刀’方成。从他告诉你的那些事上去想,
你一定会想到万君武是死在狄青麟手里的,只因为他始终不肯加入青龙会,‘顺我者生,逆
我者死’,青龙会要杀万君武,只有让狄青麟去动手才不会留下后患。由此可见,狄青麟和
青龙会也有关系。”
他的想法和判断确实和杨铮完全一样,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关键他不知道。
杨铮本来一直都找不出狄青麟为什么要杀思思的理由。
现在他才想通了。
那时思思无疑是狄青麟身边最亲近的人,狄青麟的事只有她知道得最多。
万君武死的时候,狄青麟一定不在她身边。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不难想到万君武的死和狄青麟必定有关系。
她一直想缠住狄青麟,很可能会用这件事去要挟他。为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有些女人是
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可借她看错了狄青麟这个人了。
所以她就从此消失。
这些都只不过是杨铮的猜想而已,他既没有亲眼看见,也没有证据。
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狄青麟有什么理由要杀思思。
如果他只不过不想被她缠住,那么他最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抛开她,又何必要她的命?
蓝大先生只知道杨铮要寻回被掉包的镖银,并不知道他还要查出思思的死因。
所以他只不过替杨铮查出了一点有关王振飞和青龙会的秘密。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查出的这一点不但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而且是一条线。
——万君武的死,思思的死,莲姑的死,如玉的危境,要杀她的小叶子,镖银的失劫,
银鞘的掉包,青龙会的刺客,为刺客收尸的人,被掉包后镖银的下落。这些事本来好象完全
没有一点关系,现在却都被这一条线串连起来了。
乌木瓶里的药力已发作。
一个经常出生人死的江湖人,身边通常都会带着一些救伤的灵药,有些是重价购来,有
些是好友所赠,有些是自己精心配制,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来的,都一定非常有效。
蓝大先生的脸色已经好得多了。
“刚才我故意激怒你,逼你出手,就因为要试试你已经得到你父亲多少真传。”他说:
“离别钩的威力,一定要在悲愤填膺时使出来才有效。”
他的腿虽然也因此而离别,但是他并不后悔。
能在一招间刺断蓝大先生一条腿的人,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
“以你现在的情况,王振飞已不足惧。”蓝一尘说:“真正可怕的是应无物和狄青
麟。”
“应无物和狄青麟之间也有关系?”
“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密切。”蓝一尘道;“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在谣传,都说应
无物是狄青麟母亲未嫁时的密友。”
“谣传不可信。”杨铮道:“我就不信。”
蓝大先生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已经发现他的亡友之子也是条男子汉,不深入隐私,不
揭人之短,也不轻情人言。
“可是不管怎么样,狄青麟都一定已经得到应无物剑法的真传。”
蓝一尘道:“现在说不定连应无物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他的。”
蓝大先生沉思着,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沉声道:“如果狄青麟的剑真的已胜过应无
物,你就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世袭一等侯的一生中,绝不能容许任何一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一点污点。”
蓝大先生道:“如果应无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对他还有什么用?”
杨铮的双拳握紧:“狄青麟真的击膂这种事?”
“他会的。”蓝一尘道:“你的身世性格都和他完全不同,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他的想
法和做法。”他忽然叹了口气:“要做狄青麟那样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谁没有痛苦?
—一—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没有勇气去克服它而已,如果你有这种勇气,它
就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你只有终生被它践踏奴役。
蓝大先生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让我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等
你活着回来再说也不迟。”
“你能活着等我回来?”
蓝大先生笑了笑:“直到现在为止,我能活下去的机会是比你大得多。”
扬挣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树林。
树林外,阳光正普照劳大地,
阳光如此灿烂辉煌,生命如此多彩多姿,他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照顾自己,—定能活下
击的。
但是他对自己的生死却完全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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