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怡华猛然转过头来,看见关欣坐在身旁的座位上用餐。
“关欣,”他的胸中一阵悸动,手足无措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关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代训医师见到这个情况,也紧紧张张地跟着站了起来,对着苏怡华鞠躬。
气氛不太自然。苏怡华直直地盯着关欣,淡淡地说:
“你的头发变长了。”
“去年离开这里以后就没有再剪过,”关欣笑了笑,“恭喜你,听说你结婚了。”
苏怡华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他关心地问:
“这一年多,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埔里。”
“过得还好吗?”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不好,风景很好倒是真的,”她指着身旁的代训医师说,“他是廖医师,我们最近订婚了……”
苏怡华有些错愕,可是仍极力地掩饰他的惊讶,他吞吞吐吐地说:
“那,很好……”
“他在埔里开业,想学一些新的手术技术回去,我很鼓励他。所以他申请来这里代训三个月,”关欣对着他鞠躬,“他虽然有些技术不懂,但很努力,也很肯学习,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他。”
“不敢当……”
苏怡华又看了看廖医师,刚刚手术时几乎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一眼。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看起来宽厚老实。显然刚刚的余悸犹存,他不停地对着苏怡华点头。
关欣看了看苏怡华手上端着的餐盘。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进餐?”她问。
苏怡华犹豫了一下。
“不了,”他神色飘忽地说,“我还约了人。”
“那么,拜托苏主任多多照顾了。”
关欣又是一鞠躬。廖医师有些尴尬地笑着,只能跟着关欣对苏怡华鞠躬。
苏怡华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客套地说:
“哪里,应该的……”
和他们告别,走了几步,回头看,两人仍然还站在那里对着他鞠躬。苏怡华端着餐盘往前走,在主管用餐区坐了下来。
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着这对埔里来的开业医师。苏怡华感觉到有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什么被翻搅了出来。那些感觉渐渐地渗透开来,愈来愈强烈,涟漪般地往外一波一波漾开。
相对于整个餐厅满满都是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医师们,他们显得那么地周边、甚至是无足轻重,可是他们坐在那里吃饭,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现世安稳的气氛。那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却不断地提醒苏怡华,他曾经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和关欣坐在那里,好好地吃一顿饭的。
不知道为什么,再也吃不下去了。那些漾开来的感伤很快变成了狂风暴雨,动荡地侵蚀了他的内在,甚至变成了一种锥心的刺痛。
他急急忙忙起身把剩菜丢弃在垃圾桶,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餐厅,搭上电梯。想哭的冲动是那么地强烈,再不离开,恐怕眼泪就要崩溃决堤了。随着电梯爬升上了六楼。苏怡华走出电梯,走在通往外科办公室楼层的长廊上。
一路上,好多和他打招呼的脸孔、恭敬的声音、鞠躬的姿势。
“苏主任好。”
“苏主任,吃过饭了吗?”
沿长廊走着,他忽然一点都不想回应。通往办公室的长廊长得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他想起才没多久以前,陈宽说话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如果一定要战争,至少我愿意为自己而战,战死了也胜过莫名其妙坐在路上哭泣……
事过境迁,那场当时大家都觉得理直气壮的战争,究竟是谁打赢谁,谁又被谁打败了呢?
当初那些全心全意、兴致勃勃算计着的人,全都悄悄地退出了,只剩下他还别无选择地站在舞台上,费劲地演着这场权力与荣耀的人生大戏。
只是,戏演给谁看,掌声拍给谁听,又有谁真正在乎呢?
苏怡华愈走愈快,激动地冲进外科主任办公室。秘书小姐看见他,立刻起身跟在身后说:
“主任,刚刚开刀房打电话来催你,问你什么时候要开下一台刀。”
他闷着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还有,”她又追着苏怡华,“办公桌上有病人送你的东西。”
苏怡华径自走进办公室,轰地关上身后的门,斜倚在门板上喘着气。
阳光亮丽地射进这座白色巨塔的顶端,也照映着办公桌上的琐琐碎碎。他失魂落魄地环顾着整个外科主任的办公室。这个曾经是老主任、唐国泰、邱庆成拥有过的房间——多少外科医师一生梦寐以求的权力殿堂与象征,现在完全属于他的了。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他接起了电话,是徐翠凤的声音。
“晚上我帮你约了立法院张副院长、庞立委、刘立委,以及第一银行段总经理夫妇在丽晶二楼吃饭。”
“我一定要到吗?”苏怡华问。
“这可是你的前途,我好不容易约定的。大家可都给你面子,否则,你以为我们爱吃这顿饭?”
苏怡华不再说什么。
“总之,你六点半到。”徐翠凤挂了电话。
苏怡华放下听筒,恍惚地看着桌上的礼盒。他拆开了层层的包装纸,底下是水果礼盒,水果礼盒里装着水果,以及成叠的千元大钞。他缓缓地拿起那叠钞票,愣愣地看着。
在他身后柜台上,整点报时的音乐钟响起了“topoftheworld”的音乐。那是徐大明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之一。音乐钟上面,椭圆形透明玻璃罩着一对穿着西装和新娘礼服的新人模型,愉快地绕着地球仪似的圆形钟台跳舞。
苏怡华不知不觉地转过身,被音乐钟吸引了。他放下了手上的钞票,愣愣地看着钟罩内那对跳着舞的新人。音乐盒响着,新郎新娘在世界的顶端旋转着,所有的生死、爱恋、权势与荣辱就这样不停地流转着。他不明白,永远跳脱不出这方透明玻璃钟罩里的幸福,为什么总是吸引着那么多想望的目光?
苏怡华回想起他们摸黑骑着摩托车到石门的海边看渔火的夜晚,他第一次吻了关欣……他也记起那个早晨,邱庆成抢走了陈心愉的手术,对着他意气风发地问,苏医师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个黄昏在网球场边,陈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准备好为自己而战,这样,我才可能当你的政治盟友,和你并肩作战……那时候,他们都曾经相信许多事情,并且渴望不同的世界……
“iamonthetopoftheworld……”单调而轻快的旋律响着,那些在世界顶端的滋味,不知怎么地,听着听着,竟变成了凄凉无比的感觉。
阳光有些刺眼。苏怡华双手掩面,终于不可自制地啜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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