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
美茜急忙转身过来拉住关欣。她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
“对不起,关医师,我失态了。”
“没关系,我下次再过来……”
“关医师,对不起,请你不要离开……”
关欣看着美茜,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她终于又坐了下来。
“你们坐,我去倒杯水。”
关欣正要推辞,美茜已经自顾走进厨房去了。她打开冰箱,倒了一大杯冰开水,仰着头咕噜咕噜猛灌。喝完一大杯水之后,她放下玻璃杯,双手压在流理台上喘着气。
渐渐,她激动的情绪总算恢复平静。美茜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冰箱拿出果汁,倒了两杯端出去,她强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讨论。”
邱庆成坐在沙发上,不自在地看着美茜。
“其实我只是来传达徐大明院长的意思……”关欣解释着。
“徐院长怎么说?”美茜把果汁分别放在关欣与邱庆成面前。
“他希望邱主任主动提出辞呈。”关欣表示。
“果然……”她恍恍惚惚地坐下来,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她侧脸看着邱庆成,“你的意思呢?”
“我?”邱庆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无奈地说,“情势变成这样,我想关键还是在徐大明身上……”
“我不懂?”关欣讶异地问,“不是他钦点你当外科主任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支持你呢?”
“徐大明早就希望我能下台,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了……”
“难道是以前陈心愉port-a-cath手术的过节吗?”
“倒也不尽然,”邱庆成摇摇头,“我想,苏怡华才是他心目中的外科主任人选。他不过是利用我来对付唐国泰罢了……”
“苏怡华?”关欣问。
“直到前天晚上徐院长打电话给我,主动帮苏怡华请假,让苏怡华陪他女儿出去散心,我才恍然大悟,想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一直懵懵懂懂的……”
“徐院长女儿?”
“徐院长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一直在帮她物色乘龙快婿,几乎所有的内科医师都知道这件事,”邱庆成叹了一口气,“其实从上次陈心愉port-a-cath手术时我早该警觉到了。”
送走了关欣,关上大门,邱庆成回头靠在门上。他问美茜:
“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美茜没说什么,从皮包里面拿出离婚证书,交给邱庆成。
“我已经盖好章了,你随时可以盖章生效。”
邱庆成看着那张离婚证书,不解地问: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通了,有些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懂?”邱庆成摇着头,“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知道你的处境,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吵吵闹闹,称了别人的意……”
陈庭走出了康和医院,坐进车里。
“刚刚节宽医师医院的助理匆忙过来,”司机递给他一个信封,“她说这封信很紧急,请你马上看。”
陈庭从西装衬里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看那封信。信封上面是陈宽方方正正的钢笔字迹,写着:
父亲大人亲启
他拆开了信封,展开折叠工整的十行式信纸。信纸上面是陈宽秀丽的钢笔字迹,看得出来字形刻意地被放大了。
父亲大人膝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刻,孩儿应该已经进到开刀房,接受苏怡华医师的手术了。我的病理诊断是bormann第三型胃癌,肿瘤的位置在胃大弯侧靠幽门附近,四五公分大的肿瘤。诊断相当确定,内视镜和病理切片的报告也完全吻合。从昨天电脑断层报告看来,食道、主动脉附近都疑似有淋巴转移,情况并不乐观。
陈庭看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张大了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庭颤抖地捧着信纸,从头再看起,仿佛那样,可以改变信的内容似地。
敬爱的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白我现在的心情。我深深地感到对不起你和母亲。对不起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不敢想象你们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担心与哀恸……我还对不起文秀以及孩子,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着过去,以及未来的事情,尽管我曾有许多医治胃癌病人的经验,但当事情面临自己身上时,仍然是无法承受的打击。作为一个医者,我们注定比别人更早看到了自己的疾病与死亡,但也因为这样,我深刻地理解到,这是我们的痛苦,却也是我们的幸运。
想起过去种种,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人生不晓得都在忙些什么,太少有机会和真正在乎的人好好相处。我发现自己对家人、孩子、朋友,竟还有那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而未来却是那么地有限……
敬爱的父亲,请你原谅我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这件事。我之所以作这样的选择,也许因为你是我最尊敬的父亲,同时也是我最信赖的医者吧。我已经把手术交给苏怡华医师了。因此,当我从麻醉醒过来,我们将一起面对结果。那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地坚强。
因此,不管手术的结果是好或坏,都请父亲为我祝福吧。
看完了信,陈庭只觉得全身虚软无力,侧倒在车窗上喘着气。
“院长,什么事?”司机听到了声响,抬头看了一眼后照镜。
陈庭强作镇定地说:
“去陈宽的医院,马上去。”
手术台上,苏怡华把一双血淋淋的手伸进病人的腹部,翻摸了半天,又把手伸进腹部深处,边摸索边皱眉头。终于,他伸出手来,交抱在胸前,好一阵子不说话。
“请老刘过来照相。”
过了不久,教材室的老刘拿着相机跑了过来。
“麻烦你照几张幻灯片,”苏怡华把手再度伸进腹部,把胃囊翻了出来,对着老刘说,“这个区域……”
老刘拿了张矮凳踩了上去,对着苏怡华指定的区域喀嚓喀嚓地照相。苏怡华又翻动胃部,指着另一个区域:
“包括淋巴结以及血管,都要照进去……”
老刘又照了一张,皱着眉头啧啧地说:
“淋巴结到处都转移了……”
苏怡华没说什么,调整了一下腹腔扩张器,又指定了一个照相区域。
“简直是沾黏得一塌糊涂……”老刘照着相,兴致勃勃地问,“这种手术能开吗?”
“大概只能做局部切除。”苏怡华无奈地说。
老刘从矮凳上下来,顺手从麻醉机上的病历撕下一张病人资料的贴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
“哎,才三十几岁,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肿瘤实在是少见……”他边对焦边啧啧称奇,对了半天,想起什么,忽然抬起头看着贴在他手臂上的标签,“这个病人怎么和我们外科陈宽医师一模一样的名字?”
陈庭匆忙奔向恢复室,正好在门口碰见苏怡华从恢复室走出来。
“情况怎么样?”他焦急地抓着苏怡华的手。
“现在还在麻醉恢复中,”苏怡华解下口罩,“恐怕你要过一会才能进去看他。”
“肿瘤完全切除了吗?”
“腹腔里面沾黏得太厉害了,并且在食道、肝动脉、主动脉附近都有淋巴转移,”苏怡华摇摇头,“我只能做局部切除,绕道十二指肠。”
陈庭睁着眼睛,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苏怡华。
“他还能活多久?”
苏怡华低下了头。
“他还有三个月好活吗?”陈庭问。
苏怡华没有任何回答。
“难道连三个月都没有了吗?”
“对不起……”苏怡华激动地说,“对不起。”
看着他的孤孑的身影缓缓地走远,苏怡华不放心地追上前去,问他:
“陈医师,你还好吗?”
陈庭背对着苏怡华,抬手摆了摆,头也不回地说:
“我没事……”才正说着,一个踉跄没有踩稳,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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