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庆成站在陈心愉的病床边。龙腾小说 ltxs520.com他弯下腰,抓住陈心愉的双手,仔细地看了左手,又看右手。
“的确是比较肿,”邱庆成压了压心愉的左手臂,指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凹陷,“会不会痛?”他问。
陈心愉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邱庆成问。
“是今天早上,例行port-a-cath检查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抢着回答。可是看不出来邱庆成是否听着护士小姐的报告。他专心地检查着陈心愉的脖子,要她向左右两侧转动。
“会不会觉得左侧脖子比较紧?”
陈心愉虚弱地左右转动,又转回右侧,无精打采地说:
“真的被你说对了。”
“点滴流速呢?”邱庆成回头问护士小姐。
“几乎没有办法滴进点滴了。会不会是port-a-cath出了问题?”护士小姐问。
邱庆成看了护士一眼。虽然她不明白那一眼确切的意思,可是却被邱庆成的气势震慑住了。
一走出病房,住院医师阮明滨跟在邱庆成的屁股后面,紧张地问:
“是左锁骨下静脉的血管栓塞阻碍了血液回流?”
邱庆成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之后说: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盯住陈心愉,推着她到处去做检查,在报告出来之前,我不要谁再来会诊或是提供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邱庆成交抱着手站在护理站的阅片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整齐地挂在上面的一排静脉血管x光摄影底片。
从x光片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port-a-cath的注射平台以及埋入锁骨下静脉的输液管。可是锁骨下静脉进入上腔静脉的位置,看起来像是鸟的头部,延伸出细长的鸟嘴——这个景象是从血管壁开始往血管内淤积的血管栓塞,阻塞了血流,所形成的特殊征候。
“怎么会这么厉害?”邱庆成皱着眉头,又噘了噘嘴。血管栓塞来势汹汹,猛烈的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期。
“邱医师,”护士小姐打断他的思绪,“你过去看看陈心愉好不好?她好像不太对劲?”
邱庆成赶到陈心愉病房,看见她虚弱地坐在床上,一脸不舒服的表情。很明显地便可以察觉到肿胀变得愈来愈厉害,整个脸、脖子、手臂都胀得鼓鼓的。
“怎么了?”邱庆成问。
陈心愉摇摇头,一手抚着胸口,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喘不过气来。”
“先给氧气面罩,氧气流量设定每分钟六公升。”他转身对护士小姐吩咐医嘱,又问:“心愉早上几点吃的?”
“她人不舒服,早上只喝了一杯果汁,一直到现在。”
“禁食时间应该是够。”邱庆成看了看表,“好,通知值班的住院医师以及开刀房,安排紧急拆除port-a-cath手术。”
过了不久,护理长走进病房,把邱庆成拖到门外,说:
“邱副主任,陈心愉要动手术兹事体大,刚刚通知赵院长,他说要开个会再决定。”
“这是紧急手术,又不是写公文。”
“是。”护理长停了一下,“可是赵院长是召集人……”
呼叫器响起来时,唐国泰刚到徐凯元的办公室。唐国泰决定暂时关掉呼叫器,他等候这次会面已经好久了。在这个时刻,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优先。
唐国泰客气地向徐院长点头致意,唐国泰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办公桌上那匹唐三彩陶马。
“你知道麻醉科关欣医师?”徐院长问。“我最近在开刀房有件医疗纠纷,就是她负责麻醉的。”
“我听说了。”
“你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要八百万的赔偿金吗?”
“八百万?”唐国泰抚了抚下巴,“对方抓到了你什么把柄?”
“倒是没有,”徐院长说,“只是你知道,我这边很忙,实在没有时间耗在这件事情上。”
“当然。”
“不过我有点担心关欣医师会去怂恿家属让病人接受病理解剖。”
“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徐院长又说,“只是,病理报告上白纸黑字,这又是何必呢?所以我想请你去要求麻醉科赖主任关照一下。”
“好,我懂了,我会尽力去办就是。”
一个公文袋躺在麻醉科赖旭成主任的办公桌上。赖主任下意识在桌面上敲打手指头。
“关医师,麻烦你过来,不好意思。这次出现了麻醉意外事故,我身为主任一直十分关心这件事,总觉得有责任与义务应该尽点力,”他把公文袋推到关欣的面前。“这是一点点心意。”
关欣接过公文袋,看见里头一叠一叠的千元钞票。
“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一共有二百万元,希望能对这个事故有点帮忙,”赖主任特别说明,“你不用填收据,或签章。”
“赖主任,谢谢你的好意,”关欣摇着头,“可是我不能接受。”
“关医师,”赖主任身体向前倾,“也许你从小活在安稳的环境里,不像我这样漂洋过海,历经人间辛酸。我觉得这样的条件是很难得的,你不妨再考虑看看。也许你有你的想法,可是我跟你说句真心话,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理与正义这回事的。”
“赖主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真理与正义,”关欣严肃地说,“除非我们自己心里先把它抛弃了。”
邱庆成终于把整条port-a-cath输液管从陈心愉体内拉了出来。紧接着的是挖出埋在皮下的注射底座。邱庆成很清楚他必须争取时间,最好在所有的人都来不及赶到开刀房之前把port-a-cath拆除,让陈心愉苏醒,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去。
情况似乎比预期还要困难,现在皮下的这些组织到处渗血。许多出血点藏在深处,器械不易到达,加上视线不清楚,根本无从下手。从伤口不断有黝黑色的血液像油井一样从底下冒出来。没多久,刷手护士的推车上已经排列了好几排沾了血的纱布——通常这种出血状况是大手术才有的景象。
“邱副主任。”护理长说。“唐主任现在在外面休息室,要你马上过去见他。”
护理长话还没说完,唐国泰的电话打了进来。
“邱庆成在不在?”他的声音透过手术室的喇叭传进来,声音又大又急。
“报告主任,我在手术台上。”
“你到底在给我搞什么飞机?”
“刚刚找不到你。我已经跟赵院长报告过,他也同意了。”
“我说不行,就算‘最高领导’同意也没有用。你立刻给我下手术台,把病人送回病房去。”
“报告主任,病人上了全身麻醉,我已经把port-a-cath拆除下来,现在正在止血。”
“你是不是弄死陈心愉还不够,连我也一起要拖下水?”
从隔壁手术室,涌进来更多看热闹的人,有麻醉科医师、外科医师,还有开刀房小姐。邱庆成站在手术台上,觉得百味杂陈。他低下了头,决定专心地止血,不再理会唐国泰的咆哮。
过了不久,砰的一声巨响。有一只皮鞋飞过手术室的上空,越过邱庆成的头顶,打破了悬着的x光阅片架,以及里面的灯泡。顿时间,玻璃碎片撒了满地。
午后,邓念玮把所有遗产继承以及相关的税务文件都带来了。朱慧瑛并没有留下子女以及任何遗嘱,依照规定,她的遗产依法必须由丈夫与母亲各继承一半。
“你去哪里找来那一群人在大厅哭哭啼啼的?”朱妈妈戴着老花眼镜,边翻阅手上的文件,边问邓念玮。
“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威胁,没有别的用意。”
“包括你去砸关医师家,也没有别的用意?”
邓念玮低下头,沉默不回答。
“慧瑛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一早我们把慧瑛领出去,抬着棺材到大厅去,”邓念玮激动地说着,“明天棺材抬出去,我保证他们一定乖乖赔钱。”
“我不想去,”朱妈妈放下手上的文件,“你已经继承了不少财产,还真的觉得那些钱很重要吗?”
“那不只是钱的问题,”邓念玮说。
“你平白无故继承了这么多钱,难道还不能满足吗?”
“我们不要再谈继承的事好不好,每次谈到你就激动。我保证,最迟就是明天,只要过了明天,一切都解决了。”
朱妈妈沉默着脸,没说什么。
“慧瑛的棺材我已经预订好了,明天一早我会请庙里的和尚一起过来,把慧瑛领走。”他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医院太平间的尸体领回同意书,“对了,这里还有一个章要盖。”
朱妈妈接过那张同意书。
“我再考虑一下。”
“我给你这些文件都是比较急的。你是不是先盖了章再说?”
“我说过,”朱妈妈闭上双眼,“我想再考虑一下。”
尽管朱妈妈满怀敌意,关欣仍站在朱慧瑛的灵位前合掌敬拜并且献上百合花。
“请你把花拿回去,现在她已经死了,不需要这些花了。”守候在太平间的朱慧瑛的母亲板着脸孔走上前来。
关欣站在那里,窘困地交搓着双手,没有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请你同意让朱慧瑛接受病理解剖。”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关欣摇摇头,“可是,你们把她的遗像、招魂幡拿到大厅示威、抗议,让别人当笑话看,这样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朱慧瑛地下有知,这样做,她不会难过吗?”
“我们别无选择。”朱妈妈平静地说。
“朱妈妈,我并没有要求你们不要追究,只要求病理解剖。解剖之后,谁是谁非,清清楚楚,要怎么赔偿我没有意见。”
“我不会让慧瑛这样平白无故地死了。”她转过身去,自顾地摇着头,“请你回去,我们没有什么好再谈的了。”
“朱妈妈,你听我说,”关欣跑过去看着朱妈妈,“如果你们真的莫名其妙拿了赔偿,让这件事和稀泥草草了结,朱慧瑛才真正是平白无故地死了。没有人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一次,同样的意外很可能会再发生。”
“朱慧瑛已经死了,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需要在乎。可是,你忍心将来再看着另一位母亲为着同样的理由在这里哭泣?”
“难道你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关欣说。
“你怎么那么自信病理解剖的结果对你是有利的?”
“我只是要求一个机会而已,一个对朱慧瑛、对你们家属、对医师,甚至对以后的病人公平的机会。”
“关医师,你结婚了吗?你有没有过自己的女儿?”
关欣注意到了朱妈妈脸上的泪水。过了一会儿,朱妈妈停下来,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关欣。关欣摇了摇头,淡淡地说:
“几年前我的姐姐过世。她的癌症拖了很久,我的母亲伤痛得不能自已。我记得是在姐姐过世之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告诉我:”你姐姐已经死了,我们必须放手让她走。‘她邀请我去东部走了一趟。那真是一趟美好的旅行,我们在那次旅行说了许多过去没有说过的话,开了很多过去没有开过的玩笑。想想很可笑,我们曾经以为彼此了解,却像陌生人似地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那一次以后,我的母亲抱着我,告诉我,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她的女儿永远在她的内心不会失去。不晓得为什么,从那趟旅行之后,我可以真的感觉到,她放手让我姐姐走了。“
“我很羡慕你的母亲。”
“朱妈妈,你必须先承认朱慧瑛已经死了,才能放开她。朱慧瑛已死了。无论你天天守在这里,再怎么去示威抗议,或是拿到多少钱,都不能改变她已经离开你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你先必须放手让她走,这样,她才能在你的心里永远活着……”
“我知道,可是……”朱妈妈脸上又爬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