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氏道:“甚么我也?说了半句,又衔半句。”成珪道:“我也欲得请他来画一幅,不知院君肯否?”都氏笑道:“呵呵,这事颇无干系,要画自画,也来对我饶舌。”成珪道:“既蒙相许,岂敢独画?毕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庶几像个老夫老妻。”都氏道:“甚么老夫老妻,又没个尾巴赶苍蝇,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只好与小儿们戏耍、妇人们褙补衬纸,夹鞋样哩!”成珪道:“院君,不是这等说。你我若有子孙,不画倒也罢了;既没子孙,要些银子何用?落得费用些,留个形像,传在世间,使那等暴发人家,没祖宗供养的,拾去朝夕礼拜,岂不强似承继儿子?”都氏道:“这些小事,随你则个。”成珪得了这句,好似受了将令一般,一径赍了请帖,来见周智,道:“幸而老妻竟肯,特来相请。”金千里既受请帖,便辞了周家,来到成宅。
成珪随即备席洗尘,送下开手礼物,次日买了纸札颜料,请金千里后厅住下。金千里次日将颜色调和停妥,便请成老夫妻照样。成员外深衣幅巾,都院君艳妆时服,二人一排坐下。金千里看得仔细,提起笔来,把稿子一挥而就,便送与成珪道:“粗具草稿,乞员外一观,可相似否?”成珪赞道:“未施脂粉,便已俨然,画就时不知怎的厮像。院君请观一观。”都氏接来一看,沉吟道:“画倒果然画得好,但只一件,先生你又错了。”金千里道:“并无差错,便有些小未完处,原是稿子,尚未画就。”都氏道:“非也。未完之处,俱是些小关目;今错的,是座次,却是千古规则,不可草草混过。”
金千里道:“院君又讲笑了,男左女右,古人通礼,安得错了座次?”都氏道:“先生终是古执君子,岂不闻事因世变,昔是今非。孔明求木牛流马之式,曾拜其妻;韩蕲得金山。一鼓之功,私谢其妇。总之,内助有功,应列夫君之左,岂可以区区旧例为法?先生莫管不合式,好歹替我另画罢。”千里道:“员外意下若何?”成珪道:“老妻说得有理,敢不遵依?”金千里道:“女左男右,所差虽然不多,但恐后人见了,不知院君有勤劳之功,应列员外之左,倒说小生画的失了款式。我今有个愚见,画做行乐式样,员外走在前面,正是右首,院君随在后面,正是左首。又不失款,且不失座次,岂不两全其妙?”都氏应允。
金千里另将幅绢,再整霜毫,重施脂粉,一挥又就,更觉相像,都氏不胜之喜。金千里道:“容已写就,只须布置颜色。不劳吩咐,二位请便。”成珪夫妇去后,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侧边画株乔松,松伴畔立块怪石,石下生几朵奇花,花外绕一派流水,水中飞一对翠羽鸟儿。身旁又立个随行的侍女,花颜玉貌,不费钱财的标致,一发画得可爱。
不上十来日,画得七八分的光景周智却来探望,瞧着画儿,便吃惊问道:“这侍女是谁着足下画的?”金千里道:“小弟信笔布置的。”
周智道:“可惜,可惜,这幅用不着也。”金千里忙问缘故,周智答道:“高山流水,凭你画些,独这侍女,说也说不得的。举世妇人妒的颇有,独独这位老娘,是个出类拔萃的醋海。你不知当年成员外和小弟到湖上游玩,成公不意中,买得一个泥塑的美人回家,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洁。如今见此美女,你道可肯容否?先生,幸而未及他见,若是见了,莫说润笔钱不送,还要大大与你个没趣哩!”
金千里道:“原来恁般狠醋!怪得日前画幅坐相,嫌是男左女右,大肆不乐,立地另改。小弟因无此理,只得画了行乐式样,少不得要些帮衬,旧规立个侍女,谁知又要见怪。不难,待我添些须鬓,改做小厮如何?”周智道:“不妥,不妥。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立在丈夫身旁,他也要起疑的。”金千里道:“有计了,何不竟把浓浓石青将这女儿抹煞,一发画做假山,岂不妙么?”周智道:“有理,有理。”金千里随将青笔把侍女抹过,画一块峥峥怪石,更又好看。
另日工完,送与成珪。夫妇二人十分中意,治酒相谢,随即付与裱褙匠。不数日,裱完送来。成珪对妻子道:“画既裱成,付之尘箱何用?想日后没人供养,如今总则有的空厅,何不打扫一间,备副香供,自己侍奉自己,如何?”都氏道:“正合我意。”吩咐成茂,即将后园花厅扫洒洁净,置办黑漆香几一张、古铜炉台、花瓶一副、交椅立台等事,备设停当,将画挂在居中。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换水,洒扫收刷。都氏每常独自来到厅里,闲玩片时,对画儿看一回,说一回,以为常事。
一日空闲,都氏又来到厅前散步,坐于假山石上,成茂妻子送杯茶来吃了。又坐半晌,想起初时,空手与丈夫创业之苦,今日如此受用,也不枉然,只恨没个儿女,是我一生不及人处。再想到都飙身上,怎生看待他,怎生孝顺我?不觉心上一灰,便把眉头深锁,起身竟走。
不觉红日西沉,天色已暮,少不得打从厅前经过。忽听得耳边厢“嗖”的一响,只道是个鼠儿跳出,仔细看时,并无鼠迹,暗想道:“分明画儿边响动,终不然真容作怪?”便倚着香几,把画儿仔细观看。忽然旁边石青画的假山背后,隐隐似有一个女子面貌,看又无,不看又有。原来这画挂过薰蒸,颜色渐退,浓淡中露出旧时画的侍女形迹。都氏不知此故,早怀了一块鬼胎,记起当年曾在这园内假山背后打死翠苔一节。虽然翠苔未死,都氏其实未知,正是日间干下亏心事,半夜敲门,那得不吃惊?一阵怪风起,遍身毛孔皆竖。回身便欲走入,不知脚下被甚么藤蔓绊住的相似,一步也挪移不动。忍不住回头看时,忽见一物,甚是骇人,但见:
黑洞洞拥出一团惨雾,乱昏昏披着万朵愁云。雪白面庞,锁两条乌溜溜眉尖;朱红口嘴,喷几缕碧澄澄磷火。遍体伤痕尚紫,旧时声息尤娇,句句道:“捉你阴司去!偿吾阳寿来!”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急忙要走,两脚却像没了骨头的,撑立不起,只得尽力大叫,指望叫个人来搭救。偏梦魇一般,用力大叫,越叫不响,只得哀求恳拜,无所不至。刚要下跪,却被那鬼一把头发拖去,周身乱打。都氏抵敌不过,只叫:“饶命!”
适值成茂妻子掌盏灯来,接吃晚膳,正没寻处,忽见主母一手挽着交椅档儿,紧紧揪住自己头发,一手捏个空拳,挽转背上乱打,也不分青红皂白,在地骨骨碌碌乱滚。成茂妻不知就里,只道主母有甚气恼,连忙解劝,都氏盯着眼睛,掇起椅子,照头就打,口中白沫横流,只叫:“有鬼”,成茂妻方知是病,即尽力抱住,揿在椅上坐了,问道:“院君为何这等?”
都氏牙关紧咬,挣道:“翠……翠……翠……”成茂妻道:“院君,翠些甚么?”都氏道:“……翠苔。”成茂妻道:“翠苔久已逃走,院君想他做甚?”都氏也不回覆,只把头点几点,眼睛已闭,小便直流,成茂妻心慌无措,高声叫道:“不好了!你们快来,院君死了!”
成珪听见这句,忙来看时,惊做魂不附体。问其起根,只闻说“翠苔”二字。成珪道:“是了,且莫根究,快觅姜汤来灌。”成茂妻立时办到。灌将下去,渐渐苏醒。成珪再三叫问,都氏只像呆的相似,瞪着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闲看。成珪随即求神拜佛,接医生,起易卦,连夜酌献,那里肯愈半些。一连半个来月,茶也不思,饭也不用,日也不安,夜也不睡,口中只叫“有鬼”,并不肯说鬼是何人。又道周身毒打不过,千夫人、万奶奶的,一日讨饶到晚,总之心内还明,再不把翠苔事迹说出。
成珪虽也有些领略,又不敢问起此事,落得把银钱费用。那时病久人虚,耳反清亮,远远听见鼓乐之声,甚是聒噪,问丈夫道:“这鼓乐是迎甚么过?”成珪出来一看,原来迎秀才过,坐马的正是都飙,见他昂昂而过,眼梢也不把姑娘门前看一眼。成珪暗想道:“怪得许多产业,去收税时,俱说与他买了,原来卖这一桩银子,买个秀才做着!他也不认我做爹,我也不少你为子。这几时院君病重,没个心绪与你较量;过几时,少不得这秀才也还结果在我手里!院君病中,若说与他得知,岂不加其气恼?不如调个谎,暂时瞒过,待病痊后,说与未迟。”于是撮句谎话,回覆已了。
不期成茂妻子,一则不知就里,二则嘴尖舌快,竟把“都大叔进学迎过,不到我家”的话一一说完。都氏虽在病中,自恨身子不健,不能报此仇恨,正是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高,冤家结到头来,怎肯轻轻放过?免不得倾天震地官司,出死入生干系,下回便见。
【总评】:
盗财买名,千古丑行,况盗我财而炫我乎?非彰其荣,是彰其辱也。此固世之通病,白本蹈之,亦不足怪。第恨其所需皆继产,而所负独继亲。总之继子辜恩,天下不独一都飙而已。故主人拈此一段,正为无子人绝断子之想耳。若冷祝布袋,尤宜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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