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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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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楣。”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过一会儿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行,”许三观说,”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们的尿肚子就会破掉就会和阿方一样……”

他们问:“阿方是谁?”

许三观说:“你们不认识,你们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轮流着喝……”

来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来,他刚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来: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来顺说:“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给我,我先喝。”

来顺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他们吃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盐,递给他们:

“你们先吃盐,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么水都能喝了。”

来喜兄弟接过去盐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来喜说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说: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干净后,把碗交给了来顺,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旁打抖。来顺一下子喝了四口,张着嘴叫唤了一阵子冷什么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许三观拿过他手里的碗,对他们说:

“还是我先喝吧,你们看着点,看我是怎么喝的。”

来喜兄弟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把盐全拍进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紧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

“我喝足了,你们喝。”

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

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验血,他们兄弟俩也是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

“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

在黄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

“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碗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

“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

“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

“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会少,酒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

伙计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桌子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

“黄酒给我温一温。”

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起来,来顺响亮地说:

“一盆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来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样响亮: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

“黄酒要不要温一温?”

来喜兄弟都来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弟俩回答:

“当然。”

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

“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这句话是最重要的。

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酒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

“我们要去虎头桥了。”

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

“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

来喜也说:“你下去吧。”

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

“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部看不出你卖过血了。”

来顺说:“刚开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

“早软过啦。”来喜说。

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

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

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在松林,我差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舍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应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已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的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下来虫子,这有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看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儿,腿就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他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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